冯府后园梅林的寒意,如同附骨之疽,在柳氏身上盘桓了整夜,久久不散。她回到暖阁,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坐在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的是一张苍白失血、眼窝深陷的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冰冷刺骨的玉坠和看似寻常的香囊,云昭那清冷如冰又锐利如刀的话语,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响,字字句句都敲击在她最恐惧的神经上。
“灭族之祸……”“曹谨言……”“唯一的生路……”
冷汗,再次浸透了她的中衣。她猛地攥紧佛珠,指甲几乎掐入掌心。不能再犹豫了!为了冯家,为了儿女,她必须做点什么!
然而,如何着手?冯坤性情暴戾,近来又因权势熏天而愈发刚愎自用,从不与她商议政事,甚至时常夜不归宿。直接询问,无异于自寻死路。
柳氏焦灼地在室内踱步,目光扫过妆台上散落的几件首饰,忽然,她眼神一凝,落在了一支赤金点翠蜻蜓簪上——那是前日内侍省副总管送来“孝敬”她的,说是曹公公的一点“心意”。曹谨言……云昭特意点出要警惕此人!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冯坤虽不与她谈正事,但书房……他处理公务、接见心腹的书房!或许那里会留下蛛丝马迹!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一颤,恐惧再次攫住了她。擅闯冯坤书房,若被发觉,后果不堪设想!但……想到云昭描述的可怕前景,想到儿女可能面临的命运……柳氏眼中闪过一丝豁出去的疯狂。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冯坤今夜被召入宫中议事,按惯例,不到黎明不会回府。这是唯一的机会!
下定决心,柳氏立刻行动起来。她换上一身深色的、便于行动的襦裙,未施脂粉,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门。夜色深沉,府中巡逻的家丁虽比往日多了些,但路径和时间她早已烂熟于心。凭借对府邸的熟悉和主母的身份,她巧妙地避开了所有耳目,如同幽灵般潜到了冯坤书房所在的外院。
书房外果然有两名心腹亲兵值守,但此刻已是后半夜,两人也显出了疲态,抱着兵刃倚在廊柱下打盹。柳氏屏住呼吸,绕到书房侧面,那里有一扇为了通风而常年虚掩着的支摘窗。她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扇,身形纤瘦的她,竟勉强从缝隙中钻了进去!
书房内一片漆黑,弥漫着墨汁、烟草和一种独属于冯坤的、带着杀伐气的冷硬气息。柳氏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她不敢点火折子,只能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摸索着打量。
书房陈设奢华却凌乱,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堆满了公文卷宗,墙边立着几个上锁的紫铜柜子。柳氏的目光首先落在书案上那堆散乱的文书上。她颤抖着手,快速而小心地翻看。大多是些寻常的兵马调动文书、粮草调度记录,并无特别之处。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白冒险一场?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指尖无意中碰到书案角落一个半开的抽屉,里面似乎放着一些私密信件。她心中一紧,屏息拉开抽屉。里面果然散落着几封未用公函封套的信笺。她借着月光仔细辨认,当看清其中一封信末尾那个特殊的、用朱砂绘制的飞燕标记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曹谨言与某些权贵秘密通信时惯用的暗记!她曾在一次宫宴上,偶然见过曹谨言的心腹太监使用类似的标记!
她急忙抽出那封信,内容是用一种晦涩的暗语写就,她看不太懂,但其中反复出现的“慈宁宫”、“鸩”、“三日后”等字眼,却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慈宁宫!那是太后居所!鸩?!他们想对太后下手?!三日后?!
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云昭说的是真的!云瑶和曹谨言真的如此丧心病狂!
她强忍着尖叫的冲动,继续翻找。又在抽屉底层摸到一块冰冷的、半个巴掌大小的玄铁令牌,令牌上刻着一个狰狞的狼头,背面则是一个模糊的、仿佛地图般的刻痕。这是何物?她从未见过。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声!是巡夜的家丁过来了!
柳氏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将令牌和那封信塞入怀中,将抽屉恢复原状,连滚带爬地钻出窗户,合上窗扇,缩在墙角的阴影里,大气不敢出。
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柳氏瘫软在冰冷的石地上,冷汗已湿透重衣。她不敢久留,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沿着原路逃回了自己的院落。
回到房中,锁紧房门,她靠着门板剧烈喘息了许久,才颤抖着手取出那封密信和那块冰冷的令牌。密信上的字眼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心神。必须尽快将消息送出去!
她立刻研墨铺纸,却迟疑了。不能写得太明白,万一落入他人之手……她思索片刻,提笔用左手歪歪扭扭地写下几行字:“慈宁有危,三日后,鸩。曹与外人密谋,信物狼头铁牌。”写罢,她将纸条小心卷起,塞入那枚云昭给的香囊中。她记得云昭的嘱咐,通过身边的丫鬟联系。
她唤来那名在慈云庵跟随的心腹丫鬟春儿,将香囊塞入她手中,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明日一早,你去‘百草堂’抓一副安神药,将这香囊‘不小心’遗落在柜台下。记住,绝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否则……你我性命难保!”
春儿见她脸色惨白,神情惊恐,不敢多问,重重点头,将香囊紧紧攥在手心。
这一夜,柳氏彻夜未眠。怀中的密信和令牌如同烙铁,烫得她坐立难安。恐惧和负罪感交织,几乎将她撕裂。
翌日清晨,春儿依言出门,故作镇定地前往西市那家名为“百草堂”的药铺。这药铺,正是钱掌柜暗中掌控的一处联络点。
药铺内人来人往,春儿按照柳氏的吩咐,抓了药,付钱时,装作手滑,将那个不起眼的香囊“无意”中掉在了柜台下方的阴影里。抓药的伙计目光一闪,不动声色地踩住香囊,继续招呼其他客人。
半个时辰后,那个沾着些许尘土的香囊,便已出现在京城隐秘据点内,云昭的手中。
云昭捏着香囊,倒出里面的纸条,快速浏览。当她看到“慈宁有危,三日后,鸩”的字样时,眼神瞬间冰寒刺骨!云瑶和曹谨言,竟敢对太后下毒手!如此迫不及待地要清除所有障碍!
她的目光又落在那块冰冷的玄铁令牌上。狼头图腾……这似乎是北狄某个神秘部落的标记?曹谨言一个阉人,为何会与北狄部落有牵扯?还留下了信物?
“钱掌柜!”云昭立刻唤道。
钱掌柜应声而入,看到令牌时,也是脸色一变:“这是……‘金狼卫’内部核心人物才有的身份令牌!背面刻的,似乎是……通往北狄王庭一条秘密商道的路线图残片!曹谨言手里怎么会有这个?!”
云昭心中巨震!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难道……曹谨言不仅仅是云瑶的爪牙,他本身就和北狄有勾结?!甚至……云瑶与北狄的联系,就是通过他?!
这条线索,比太后的危机更加惊人!若能证实,便是扳倒云瑶和曹谨言的又一记重锤!
“立刻将消息密报李都督和太后宫中暗线!太后那边,必须加强戒备,绝不能让云瑶得手!”云昭当机立断,“另外,全力追查曹谨言与北狄勾结的证据!这令牌,是关键!”
“是!”钱掌柜领命,匆匆离去。
云昭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手中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令牌。京城的旋涡,比她想象的更深、更脏。云瑶、曹谨言、北狄……这张网织得如此之大,如此之毒!
但如今,她终于抓住了一根线头。
她回头看了一眼西方,那是河西的方向。谢凛,你听到了吗?京城的风雨已至,我会在这里,为你,也为这天下,撕开这黑暗的第一道口子。
眼中,寒光凛冽,战意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