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痕元年·六月廿三,小暑后一日。
天未亮,圣城先落了一场雨。雨脚极细,像有人把星辉捻成了丝,再一丝一丝撒向人间。雨丝落在昼夜之轮的光瀑里,被折射成七色碎光,碎光又落在帝宫的琉璃瓦上,于是整座帝宫仿佛罩在一层流动的霓裳之下。
帝宫深处,有一处极不起眼的偏殿,名“听雨轩”。殿小,只三间抱厦,临一湾曲水,水边植芭蕉三十六株。此刻雨声正密,蕉叶承珠,噼啪作响。轩内无灯,只铜炉里埋着几块“鲸脂龙涎”,火光温吞,像怕惊扰雨声似的,连烟都升得极慢。
轩中坐着三人。
居中者,自然是君无痕。他只披一件家常青布衫,袖口以银线暗绣“稻纹”,发以竹簪随意挽起,赤足踏在竹席上,席边排了一列木屐,屐齿沾着新泥,显是刚从雨中来。他面前摆着一副未完的棋——棋盘是整块“星陨墨玉”,棋子却是随手拾来的黑白鹅卵石,石上原无字,此刻却被他以指力刻出一道道细如发丝的纹:有的纹像稻叶,有的像雪片,有的像雷纹,有的像酒涡……
左手边,坐着阿吾。老人今日换了一件素麻短褂,露出手腕上一道旧伤疤,疤呈淡金色,像一条沉睡的小龙。他面前放着一个“砂铫”,铫里煮的不是茶,而是酒——桂花酿掺了去年的雪水,又投了三片陈年普洱。酒香混着微苦的茶气,被雨意一压,竟透出一股极静的暖意。
右手边,却是一位生客。看模样不过十四五岁,穿一袭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赤足,脚踝系一圈草绳,绳上挂一枚小小铜钱,铜钱磨得发亮,隐约可见“永和”二字。少年低眉垂目,双膝并拢,双手平放在膝上,指节粗大,掌心布满茧。他的面前,没有酒,也没有茶,只有一只空空的粗陶碗,碗底映着炉火,像一轮小小的落日。
雨声、蕉声、落子声,一时俱寂。
良久,还是君无痕先开口,声音低而缓,像怕惊碎雨丝:
“叫什么名字?”
少年肩膀微微一颤,像被雨珠砸了一下,随即挺直腰背,声音沙哑却清晰:
“回帝主,草民姓孟,小名‘阿苦’。”
“孟阿苦……”君无痕重复,指尖在棋盘轻轻一叩,一枚白子跃起,落在天元之右,“家住何处?”
“西境,雪阙之北,‘断指原’。”
阿吾眉峰微动,提铫斟酒的手顿了顿,一滴酒落在炉边,“嗤”地冒起白烟。君无痕恍若未见,只抬眼看向少年:“断指原……三百年前,寒魄曾在那里斩过一尊‘冰魃王’,王血染原,寸草不生。你如何活?”
少年抬头,第一次直视君无痕。他的瞳仁极黑,黑得看不见底,却又像藏着两簇极小的火,火里映着雪原、枯骨、与一线生机。
“回帝主,草民……吃死人。”
他说得极轻,却极稳,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吃死人?”
“是。”少年垂下眼,“原上无粮,亦无活物。阿娘先走,阿姐再走,最后只剩我。我……不想死,便吃。”
阿吾叹息一声,将砂铫从炉上移开,酒气顿时淡了许多。君无痕却神色不动,只抬手,将棋盘上的黑子一枚枚拾起,放回藤篓。棋盘上顿时只剩白子,星罗棋布,像一片未熟的稻浪。
“后来?”他问。
“后来,来了一个老乞。”少年声音低下去,却带了一丝暖意,“他给了我半块饼,说:‘跟我走,以后不用吃人。’我跟他走了三年,学了一点呼吸法,能忍饥。老乞去年冬天走了,只留下这枚铜钱。”
少年以指尖摩挲脚踝上的铜钱,声音轻得像梦呓:“他说,若有一日走到圣城,就把碗放在帝宫门口,帝主若肯赐一口饭,便算我命里还有粮。”
君无痕沉默片刻,忽而笑了。那笑意极淡,像雨里掠过的一缕风:
“无名老乞……倒是会给我找事。”
他抬手,以指作刀,在粗陶碗底轻轻一划。碗底顿时裂开一道极细的缝,缝里透出赤金光。少年一惊,却见君无痕又取过棋盘,将一枚白子捻碎,碎末簌簌落入碗中。白子本为鹅卵石,碎末却化作晶莹的米粒,颗颗饱满,泛着新稻的清香。
“碗裂了,不能再盛饭。”君无痕道,“但可盛米。这一碗米,够你吃三年。三年后,再来圣城,若还记得今日雨声,我教你如何用米酿酒。”
少年怔住,眼眶慢慢红了,却倔强地不肯低头,只将碗捧得更高,像捧住一轮小小的太阳。
阿吾叹息,提起砂铫,将温热的酒注入另一只空盏,推到少年面前:“喝一口,暖暖胃。帝主赐的米,要慢慢吃。”
少年双手捧盏,指尖发抖,却只是轻轻抿了一口,便放下。酒气入喉,他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极淡的红,像雪原尽头初绽的朝霞。
君无痕不再看他,转而望向轩外雨幕。雨声渐稀,蕉叶上的水珠却愈发滚圆,像一串串未坠的星。他抬手,在棋盘空白处,以指为笔,画下一道极简单的纹——
一弯稻叶,托着一粒雪。
“阿苦。”他唤。
“草民在。”
“会下棋么?”
“……不会。”
“无妨。”君无痕将棋盘推到他面前,“今日不学吃子,只学摆子。你摆一粒黑子,放在你觉得最安稳的地方。”
少年犹豫片刻,从藤篓里拈起一枚黑子。棋子冰凉,像一块小小的铁。他抬眼,看看棋盘,又看看轩外的雨,最终,将黑子放在了天元之左——与那弯稻叶,仅隔一线。
君无痕微笑,指尖在棋盘上轻轻一敲:“好。这一子,叫‘生’。”
……
雨停时,已近午时。
日光穿过残云,照在曲水上,水波粼粼,像撒了一层碎银。少年捧着裂碗,向君无痕深深一拜,转身走入阳光。草绳上的铜钱晃了晃,发出极轻的“叮当”声,像一句未说出口的告别。
听雨轩内,阿吾收拾茶具,忽而问:“帝主为何留他三年?”
君无痕摩挲着那枚“生”子,声音极轻:“留的不是他,是那一粒米。米若生根,便是稻;稻若成海,便是我道之基。”
阿吾挑眉:“若三年后,他忘了雨声?”
君无痕笑而不答,只抬手,将棋盘上的白子一枚枚收回。最后一子收回时,棋盘中央,竟留下一道极浅的凹痕,凹痕里,凝着一滴未干的水——不知是雨,还是露。
……
午后,偏殿静室。
君无痕独坐,面前摊着一张“西境堪舆图”。图以冰蚕丝织成,触手生寒,图上雪线以银线勾勒,此刻银线最北端,果然退了一百三十七丈,露出下方一片赤红——那是冰魃血染的旧痕。
他指尖轻点赤红处,一缕神念化形,凝成一只极小的青鸾,穿窗而去。片刻后,青鸾飞回,喙中衔着一粒“寒眠草”种子,种子外壳已裂,露出一点嫩芽,芽尖却是诡异的赤金色。
君无痕凝神片刻,忽而抬手,在堪舆图空白处画下一道符。符成即隐,化作一缕清风,吹向雪阙天宫。
……
与此同时,雪阙天宫。
寒魄立于冰阙最高层,掌心托着那道清风。风在他指间化作一行字:
“冰魃骨醒,以雪魄花封原,寒眠草种三千里,三年为期。”
寒魄垂眸,指尖轻弹,清风碎成雪屑。他转身,望向冰阙之下——三万雪骑正于冰原列阵,铁甲映日,像一条沉默的银龙。
“传令。”他声音冷冽,“雪魄花军,携寒眠草种,即刻北上。三年之内,雪线不复,提头来见。”
……
黄昏,无灯圣城“星渊坊”。
坊市最深处,一座不起眼的石屋前,排着长队。队中皆是布衣散修,手里攥着皱巴巴的星图,眼里燃着希冀。石屋门楣上,悬着一块斑驳木牌,上书三字:
“问米铺”。
铺主是个驼背老妪,头发花白,手里却握着一把极精巧的“星秤”。秤盘以星银打造,秤砣却是半枚铜钱,铜钱上赫然也是“永和”二字。
老妪眯眼,将一名散修递上的星图放在秤盘上,轻轻一拨——
叮。
秤尾翘起,老妪咧嘴,露出仅剩的三颗牙:“星路可行,价三枚中品灵石。”
散修咬牙,掏出灵石,换来一张盖了星渊阁小印的“路引”。散修走后,老妪忽而抬眼,望向队伍最后——那里站着个蓝布衫少年,脚踝系草绳,手里捧一只裂碗,碗里盛着晶莹的米。
老妪眯眼笑了,招手:“小郎君,来。”
少年走近,将碗递上。老妪以指尖拈起一粒米,放在秤盘上,轻轻一拨——
叮。
秤杆纹丝不动。
老妪“咦”了一声,又拈起第二粒、第三粒……直到第七粒,秤尾才微微一翘,却仍旧未平衡。老妪抬眼,浑浊眼底闪过一丝异色:
“小郎君,你这米,不卖?”
少年摇头,声音沙哑却坚定:“不卖。三年后,我要用它酿酒。”
老妪笑了,露出三颗黄牙:“酿酒?好,好。三年后,若你还来,我请你喝一碗真正的‘星渊酿’。”
少年捧着碗,深深一拜,转身走入暮色。草绳上的铜钱晃了晃,像一句未说出口的约定。
……
夜深,听雨轩。
芭蕉叶上残雨未干,偶尔滴落一声。轩内铜炉已冷,棋盘却未收。君无痕独坐,指尖抚过那道“生”子留下的凹痕,忽而低语:
“阿吾。”
“老奴在。”
“替我传讯混沌司——无名老乞若回圣城,让他来见我。”
“是。”
阿吾退下。轩内只剩雨声、蕉声、与一枚未收的黑子。君无痕抬手,将黑子拈起,放在掌心,轻轻一握——
棋子碎成黑砂,砂中却跳出一缕极细的赤金火,火里映出少年远去的背影,背影尽头,是一株尚未抽穗的稻。
君无痕垂眸,声音轻得像雨:
“生之一子,落子无悔。”
……
【无痕元年·六月廿三·夜】
帝宫深处,灯火一盏未灭。
昼极台上,铜炉重新燃起,火光稳如初见。火光里,莲影摇曳,像一片正在生长的稻浪。
稻浪尽头,隐约可见一条极细的赤金线,线的一端系在圣城,另一端,系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