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正时分的崇文门,积雪在青石板路上冻成了薄冰,车轮碾过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像是在叩问这座皇城的威严。王仲瞿牵着那匹枣红色老马站在税关前,棉袍下摆沾着一路从江南带来的雪沫,风卷着细雪往脖颈里钻,他却浑然不觉——眼里全是城门上“崇文门”三个鎏金大字,檐角垂着的冰棱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这便是他读了半生书、听了无数故事的京城,没有江南水乡的软风,连空气都带着股不容置喙的硬气。
税关兵卒正逐辆查验车辆,手里的鞭子敲着车辕,眼神扫过行人行囊时带着几分审视。王仲瞿下意识攥紧了怀里的油布包,那里面是他在江南查了半年的证据,指尖隔着布帛都能摸到奏疏上硌手的字迹。他深吸口气,将马缰绳递过去,江南口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沉稳:“官爷,草民王仲瞿,自浙江嘉兴来,赴京递呈奏疏,关乎江南盐运安危,还望通融。”
兵卒斜睨他一眼,见他穿半旧青布棉袍,腰间只系块普通墨玉,既无官员的顶戴,也无富商的锦缎,便挥了挥手:“进去吧,别堵着道。”
进了城门,骡马市大街的热闹便撞进眼里。挑着担子卖烤红薯的摊贩吆喝着,热气裹着甜香飘出老远;布庄伙计站在门口抖着新到的湖绸,艳色在雪地里格外扎眼;偶尔有戴暖帽、捧书卷的文人走过,脚步匆匆,袖口沾着墨痕。王仲瞿牵着马慢慢走,目光扫过街边客栈的招牌,最终停在“广和客栈”四个黑字上——这是嘉兴知府私下推荐的去处,说掌柜的是山东来的本分人,往来多是赴京举子或外省差役,少些京城的盘根错节。
“客官住店?”刚拴好马,穿灰布短打的伙计就迎了上来,手里还拎着块擦桌布,“咱们有热炕房,还有刚炖好的羊肉汤,驱寒最是管用。”
“一间靠里的单间,”王仲瞿卸下背上的行囊,指尖仍护着怀里的油布包,“再给我的马添两升豆料,多拌点干草。”
伙计应着“好嘞”,引他往里走。客栈是四合院格局,正房是掌柜住处,东西厢房是客房,院子里扫出了一条窄道,其余地方积着雪,墙角摆着三个炭盆,暖融融的烟气往上飘,竟让他想起了江南冬日里的炭炉。刚走到西厢房门口,就听见正房里传来掌柜的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飘进了耳朵:“……你可别乱嚼舌根!蓝翎卫前几日刚端了张万才的京城据点,听说抄出的私盐账本都送进宫了,连内务府都惊动了,现在谁提盐商谁倒霉。”
王仲瞿的脚步顿了顿。蓝翎卫、张万才——这两个名字他在江南听了无数遍。张万才是江南盐商的头目,上个月刚被押解进京,凌迟处死的消息早传遍了两淮;而蓝翎卫,是陛下新设的差事,专管地方密查,领头的徐庆超据说在浙江剿过海盗,手段极硬。他心里一动:原来京城正盯着江南盐运的事,这倒给他递奏疏添了几分底气。
伙计把他引到最里面的房间,推开房门,热炕的暖意扑面而来,炕桌上摆着盏油灯,灯芯燃得正旺,墙角炭盆里的炭块泛着红光。“客官您歇着,羊肉汤马上就来。”伙计放下行囊退了出去,王仲瞿反手关上门,第一时间把怀里的油布包掏出来,小心翼翼地铺在炕桌上。
油布包里是一叠折得整齐的奏疏,字迹工整,每一笔都透着他的郑重;旁边还有半页撕下来的账本,纸角都磨得发毛,上面用朱砂记着“漕运粮船载烟土三十箱,赴京西黑市”的字样;最底下是两封书信,信纸泛黄,是他从嘉兴漕运码头的废弃粮船里翻出来的,上面写着“胡家与倭人约定,下月以五千斤私盐换二十门火炮”——胡家,便是张万才死后,江南盐商新的领头者,苏州的胡氏家族,势力比张万才还要大,连两淮盐运使都要让他们三分。
他正看着奏疏,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伙计端着羊肉汤来了。粗瓷碗里的汤冒着热气,撒着葱花,香气瞬间填满了小屋。“客官快趁热喝,”伙计把碗放在桌上,又递过一双竹筷,“听您口音是江南来的?最近江南不太平吧?我听住店的蓝翎卫差役说,徐大人还在江南查盐运呢,抓了好几个藏私盐的盐商。”
“正是为此事而来,”王仲瞿舀了一勺汤,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驱散了一路的寒气,“我这奏疏,说的就是江南盐商的隐秘勾当。”
伙计眼睛一亮,随即又压低声音,凑到他跟前:“客官您可得小心!前几天有个江南举子,也是来递奏疏告盐商,刚到刑部门口就被黑衣人堵了,胳膊都打断了,现在还在隔壁客栈躺着呢。您要递奏疏,可别去刑部,那儿有盐商的人!”
王仲瞿握着筷子的手一顿,心里沉了下去。他原想着先去刑部递呈,毕竟盐运归刑部管,没想到竟有盐商的眼线。“那依你看,该去何处递奏疏?”
“要么去都察院,要么去通政司,”伙计挠了挠头,“都察院管监察,通政司管奏疏传递,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压下来。对了,您要是能见到蓝翎卫的人就好了!现在蓝翎卫专管这个,听说他们只对陛下负责,谁的面子都不给,连内务府都得让三分。”
蓝翎卫……王仲瞿默默记下这个名字。他在江南时,曾见过蓝翎卫的探子在漕运码头查探,穿着普通布衣,却眼神锐利,当时只觉得这衙门行事隐秘,没想到竟成了他如今的希望。
喝完羊肉汤,王仲瞿把奏疏和证据重新包好,揣回怀里,决定先去通政司试试。他换上件稍厚的深蓝色棉袍,又将墨玉系紧,走出客栈时,雪又开始下了,细小的雪粒飘在脸上,凉丝丝的。顺着骡马市大街往南走,路过一家书坊,门口贴着几张告示,其中一张是朝廷嘉奖徐庆超的圣旨,朱砂写着“蓝翎卫正三品指挥使徐庆超,查江南盐运有功,赏黄金百两,绸缎千匹”,下面围着几个路人,正低声议论。
“这徐大人可真厉害,刚剿了海盗,又端了张万才的窝,现在还在江南查呢。”
“可不是嘛,听说蓝翎卫的人到处都是,盐商们现在连门都不敢出。”
“我听我在内务府当差的表弟说,陛下对蓝翎卫可信任了,徐大人的密奏,当天就能递到养心殿。”
王仲瞿听着,心里更定了些。他继续往前走,约莫半个时辰,就看到了通政司的衙门。通政司的门脸不算大,朱漆大门旁立着两个兵卒,穿着绿色营兵服,手里握着长枪,枪头在雪光里泛着冷光。
他走上前,拱手道:“官爷,草民王仲瞿,自江南嘉兴来,有奏疏要递呈陛下,关乎江南盐运与海疆安危,还望通报一声。”
左边的兵卒上下打量他一番,皱眉道:“递奏疏?可有地方官府的印信?布衣奏疏需经地方核实,方可递呈,这是规矩。”
“官爷,此事紧急,若等地方核实,恐走漏风声,”王仲瞿急声道,“奏疏所言皆是实情,还有证据佐证,求官爷通融。”
“没有印信就是不行,”右边的兵卒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通政司不是谁都能进的,再纠缠,别怪我们不客气!”
王仲瞿还想再说,却见兵卒已经握紧了长枪,只好退了回来。他站在通政司门口,看着雪花落在朱漆大门上,心里有些发慌。通政司不收,刑部不敢去,都察院会不会也一样?正想着,忽然感觉背后有目光盯着自己,回头一看,街角站着个穿黑色短打的男子,戴着顶毡帽,帽檐压得极低,正看着他。见他回头,那男子立刻转身,钻进了旁边的胡同,动作快得像只耗子。
王仲瞿心里咯噔一下——是跟踪他的!定是盐商的人!他不敢多待,立刻转身,快步往客栈走。一路上,他总感觉背后有人跟着,偶尔回头,却只看到街边的店铺幌子在风中摇晃,雪粒打在脸上,竟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回到广和客栈时,雪下得更大了,院子里的积雪又厚了一层。他刚走进客栈,就看见掌柜的站在柜台后,脸色凝重,见他进来,连忙迎上来,压低声音:“客官,您可回来了!刚才有个穿黑短打的人来问,有没有从江南嘉兴来的王仲瞿,我没敢说,只说住店的人多,记不清了。您是不是得罪人了?”
“是盐商的人,”王仲瞿喘了口气,“我来递奏疏告他们,怕是被盯上了。”
“盐商的人?”掌柜的脸色更白了,往后退了一步,“那您可得小心!前几天那个被打的举子,就是在客栈门口被堵的。要不您先别出去了,在店里躲几天,等风头过了再说?”
“躲不过的,”王仲瞿摇了摇头,“我这奏疏里,还有他们勾结倭寇、私运鸦片的证据,若是不尽快递上去,江南百姓又要遭殃。”他想了想,“掌柜的,您知道蓝翎卫在京城的衙门在哪儿吗?我想去找找他们。”
“蓝翎卫哪有正经衙门?”掌柜的皱着眉,“听说他们都在暗中办事,只有内务府那边偶尔能见到他们的人,因为他们归陛下直接管,有时候会去内务府取文书。”
内务府……王仲瞿记起来,徐庆超进京时,就是先去内务府见的李德全。或许去内务府附近,能遇到蓝翎卫的人?
他正想着,忽然听到客栈门口传来“哐当”一声,像是有人踢倒了拴马的木桩。接着,几个穿黑短打的男子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刚才在通政司门口跟踪他的那个人,腰间别着把短刀,脸上一道刀疤从眼角划到下颌,眼神凶狠得像头狼。
“掌柜的,把从江南来的王仲瞿交出来!”刀疤脸拍着柜台,声音粗哑,震得柜台上的算盘珠子乱响,“别让我们动手搜,不然砸了你的店!”
掌柜的脸色发白,往后退了一步:“官爷,店里真没有这个人,您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找错地方?”刀疤脸冷笑一声,伸手抓住掌柜的衣领,“刚才有人看见他进了你的店,你还敢撒谎?兄弟们,搜!”
几个黑衣人立刻往厢房走去,一脚踹开一间房门,里面传来客人的尖叫。王仲瞿躲在柜台后面,手紧紧攥着怀里的油布包,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就在这时,客栈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断喝:“住手!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京城寻衅滋事!”
刀疤脸回头一看,只见门口站着两个穿暗蓝色长袍的男子,腰间系着黑色腰带,腰带上挂着枚鎏金令牌,上面刻着“蓝翎卫”三个字。为首的男子约莫三十岁,面容刚毅,手里握着把腰刀,刀鞘是鲨鱼皮做的,在灯光下泛着暗光,眼神扫过黑衣人时,带着股慑人的威严。
“蓝翎卫?”刀疤脸脸色一变,往后退了一步,强装镇定,“我们是刑部的人,在查案,与你们无关!”
“刑部的人?”蓝翎卫校尉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指节用力,刀疤脸痛得龇牙咧嘴,“刑部查案,会穿黑短打、带短刀?还敢踹百姓房门?拿不出腰牌,就是假冒官差,按律当斩!”
刀疤脸挣扎着想要反抗,另一个蓝翎卫立刻上前,将他按在地上,夺下他腰间的短刀。其余黑衣人见状,想要逃跑,却被两个蓝翎卫拦住,没一会儿就都被制服了,个个被反绑着双手,跪在地上哼哼唧唧。
校尉走到柜台前,看向躲在后面的王仲瞿,拱手道:“在下蓝翎卫校尉赵烈,敢问阁下可是王仲瞿先生?”
王仲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起身拱手:“正是草民,多谢校尉相救。”
“先生不必多礼,”赵烈道,“我们陈大人接到江南探子的消息,说有位王姓义士携带盐商罪证赴京,恐遭不测,命我们在通政司、刑部附近巡查,没想到真遇到了此事。请先生随我们走一趟,陈大人想见您。”
王仲瞿又惊又喜,没想到蓝翎卫竟已知道他的事。“不知陈大人是……”
“是蓝翎卫同知陈默大人,”赵烈道,“我们在城郊有处据点,陈大人正在那里等候。此地不宜久留,盐商的人可能还会来,我们尽快离开。”
王仲瞿点了点头,跟着赵烈往外走。掌柜的在后面喊道:“客官,您的行囊!”赵烈回头,让另一个蓝翎卫去取了王仲瞿的行囊,几人一起出了客栈,坐上停在门口的一辆黑色马车。马车很宽敞,车厢里铺着厚厚的棉垫,角落里还放着个炭盆,暖融融的。
马车驶离骡马市大街,往城郊方向走。赵烈坐在对面,看着王仲瞿,道:“先生,我们陈大人也是江南人,在苏州待过十年,最清楚盐商的祸害。他早就派人查胡家了,只是一直没找到确凿证据,没想到先生竟带来了。”
王仲瞿心里一松,看来他找对了人。他从怀里掏出油布包,递给赵烈:“这里面有胡家私贩官盐的路线图,还有他们用私盐换鸦片、火炮的书信,那半页账本,记的是他们运到京城黑市的鸦片数量。”
赵烈接过油布包,打开看了一眼,眼神立刻变得凝重:“这些证据太重要了!胡家竟敢把鸦片运到京城,这要是流传开,不仅害百姓,还会耗损国库,简直是祸国殃民!”
马车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停在了城郊的一处院子前。院子看起来很普通,土墙木门,门口有两个蓝翎卫站岗,见马车来了,立刻开门。赵烈引着王仲瞿走进院子,里面是几间平房,正房的灯亮着,窗户纸上映着个人影,正来回踱步。
赵烈上前敲门:“大人,王仲瞿先生到了。”
里面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进来。”
赵烈推开门,引着王仲瞿进去。正房里摆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幅山水画,画的是江南的烟雨杏花,桌后坐着个穿石青色官服的男子,约莫四十岁,面容清瘦,眼神锐利,颔下留着短须,正是蓝翎卫同知陈默。
陈默起身,拱手道:“王先生,久仰大名。江南探子提过您,说您为了查盐商,在漕运码头住了三个月,还差点被盐商的人灭口,是位有风骨的义士。”
“陈大人过奖了,”王仲瞿拱手回礼,“草民只是看不惯盐商勾结外敌、祸害百姓,才想将此事禀明陛下。”
陈默请他坐下,赵烈将油布包递过去。陈默打开,仔细看着里面的奏疏和证据,眉头越皱越紧,看到那两封书信时,手指都有些发颤:“没想到胡家竟胆大包天,敢和倭寇勾结!他们用私盐换火炮,是想干什么?难道想造反不成?”
他放下证据,看着王仲瞿:“王先生,您这些证据太关键了。张万才的案子虽然办了,但江南盐运的根还没除,胡家就是最大的毒瘤。现在陛下正等着江南的后续消息,我这就写密奏,连同您的证据一起,连夜送进宫里,交给李德全总管,让他转呈陛下。”
“多谢陈大人,”王仲瞿松了口气,连日来的紧张终于缓解了些,“只要能将胡家绳之以法,草民的辛苦就没白费。”
“王先生不必客气,”陈默道,“您是有功之臣。不过现在您还不能露面,胡家在京城的势力不小,刚才那些黑衣人只是小喽啰,他们肯定还会找您。您先在我这里住下,等陛下的旨意下来,再做打算。赵烈,你去安排一间房,派两个弟兄守在门口,确保王先生的安全。”
“是,大人。”赵烈应道。
王仲瞿起身道谢:“多谢陈大人周全。”
陈默摆了摆手:“这是应该的。您放心,有蓝翎卫在,没人能伤害您。等陛下看过证据,定会下令严查胡家,到时候还要请您出面指证,毕竟您是这些证据的发现者。”
王仲瞿点了点头,跟着赵烈去了西厢房。房间很干净,有一张热炕,炕边放着个炭盆,火正旺,墙角还有个小桌,上面摆着笔墨纸砚。赵烈将行囊放下,道:“先生,您先歇着,我去给您端些吃的来。门外有弟兄站岗,您有什么事,喊一声就行。”
赵烈走后,王仲瞿坐在炕边,看着窗外的雪。雪还在下,大片大片的,映着屋里的灯光,一片朦胧。他想起在江南的那些日子,为了查胡家的事,他躲在漕运码头的草棚里,冻得整夜睡不着;为了拿到那半页账本,他趁夜溜进胡家的粮船,差点被护院发现,幸好躲进了底舱,在黑暗里待了整整一天;还有一次,他在嘉兴的茶馆里听盐商谈话,被人识破身份,一路追到河边,最后跳进冰冷的河里才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