踌躇良久。
沈从安推开沈家祠堂那扇檀木门时,门轴“吱呀”一声,像极了父亲生前未上油的佩剑。
斜照的天光穿进窗棂,积年的尘埃在光里浮沉,恍若散了架的旧时光。
他指尖划过供桌,木头上立刻显露出一道清晰的痕。
这祠堂自父亲战死那年起,便只剩蛛网与寂静,算来已有十九载。
目光最终落定在中央的灵牌上:“显考沈公讳远山之灵位”。
旁侧一行小字压得极浅:“大周正三品云麾将军”。
那是萧策后来为父亲追请的封号,可笑得很——父亲生前,不过是个从五品骑都尉,连穿蟒纹甲胄的资格都没有。
这虚名像层薄纸,裹不住十九年的寒凉。
“父亲,孩儿来看您了。”他的声音在空祠堂里撞着梁柱,又弹回来,只剩一片寂寥。
三炷香点上,青烟袅袅升起,十九年前雁门关的血色,骤然漫进眼底。
那年他刚满二十,跟着父亲驻守北境。
突厥大军压境时,萧策还是先锋将军,父亲沈远山是他麾下副将之一。
出兵前,父亲粗粝的手掌拍在他肩上,指节还沾着昨夜磨剑的铁屑:“从安,你留营中照看伤员。这一战若胜,突厥十年内不敢再犯。”
青年沈从安重重点头,看着父亲披甲上马,银甲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却没成想,那是最后一面。
战事比所有人预想的更惨烈。
突厥的重甲牦牛骑兵踏破左翼防线时,地都在颤。
萧策率中军死战,转眼就陷了重围。
传令兵满身是血冲回大营时,声音都在抖:“沈将军!萧将军中箭了!”
父亲没多话,点齐最后五千精兵,转身时只留下一句:“从安,若我回不来,你去京城找九千岁李公公。他答应过我,会护你周全。” 那句话,成了父亲的遗言。
他在伤兵营等到黄昏,等来的是父亲冰冷的遗体。
暮色里,一柄弯刀从父亲背后穿透前胸,血溅在染了霜的军旗上,红得发暗。
萧策跪在父亲身边,铠甲裂得不成样子,满脸血污,连眼眶都是红的:“远山公为我挡了致命一击……他临终前,只说要我护你周全,守好北境。”
周围的将士都在叹:“沈都尉死得值,救了萧将军,就是救了北境。”
值吗?沈从安攥紧了拳。
父亲的一条命,换一句轻飘飘的“死得值”,换萧策后来的镇北王爵位,换一身蟒袍玉带?
凯旋回朝后,父亲只得了个追封的虚名,外加三千两抚恤银。
他被萧策接入镇北王府,萧策待他极好,亲授剑法时,指尖会避开他掌心的茧子,可沈从安总觉那目光里藏着怜悯,裹着愧疚,唯独没有平等——他像个被施舍的孩子,而非并肩的同袍。
转折点是那年的赏花宴。
宴上才俊云集,萧策是天生的焦点,讲起边关轶事时,连风都似在围他转。
苏家姐妹也在,苏凝亲手为萧策斟酒,酒液漫过杯沿,她指尖轻轻擦过萧策的甲胄;苏晚更直接,提剑与萧策切磋,剑光里满是笑语。
沈从安缩在宴会厅的角落,指尖无意识攥紧了衣摆。
他胸口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疼。
满殿的欢呼、明晃晃的荣耀,本该有父亲一份的。
若是父亲还在,此刻该站在人群中央,笑着接受众人的道贺,而不是他这样,像个局外人似的,只能远远看着。
直到苏凝的身影掠过,他的目光才猛地定住。
那是苏学士的长女,一身月白襦裙衬得她肌肤胜雪,鬓边一支玉簪轻轻晃动,眼波流转间,竟让他心跳漏了半拍,连呼吸都跟着滞了滞。
此前在京师时,他偶然听人说苏凝尚未婚配,当时心里便悄悄燃起一簇火,连夜里都忍不住琢磨,或许自己还有机会。
可这簇火,很快就被浇了些冷水。
他瞧得清楚,苏凝看萧策时,眼底总带着点不一样的柔光;连苏学士家的小女儿苏晚,甚至府里常来送东西的红妆,望向萧策的眼神里,也藏着说不清的倾慕。
凭什么?
沈从安心里像扎了根刺。
萧策凭什么什么都有?
旁人求而不得的功名,他手到擒来;人人敬畏的地位,他唾手可得;连他放在心尖上的姑娘,目光也总绕着他转。
而他呢?他两手空空,没了爹娘,没了靠山,连站在人前都觉得底气不足,像个可有可无的影子……
不知是哪股情绪推着,宴席间敬酒时,他趁着酒意,竟在萧策耳边偷偷说了自己喜欢苏凝的事。
萧策听完,爽朗地笑了声:“沈兄弟,别的事,只要我能帮,定不推辞;但这事不一样,得听阿凝自己的意思。”
没有反对,也没有半分帮衬的意思。
沈从安心里那点仅存的期待,瞬间落了空。
他端着酒杯,强笑着应了声,酒液匆匆入喉,却压不住耳根的烫意,只能借着满座的喧哗,把那份难堪藏在低头的瞬间。
宴散后,夜风一吹,酒意醒了大半,可心里的念想却更清晰了。
他摸出贴身藏着的金步摇——那是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留下的,说是将来给儿媳的。
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金饰,他咬了咬牙,还是托了个相熟的侍女,把步摇送到了苏凝面前。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想试试。
他如今还不是萧策那样的战神,可若是苏凝能瞧得上他,他愿意拼尽全力去闯、去争。
他已没了爹娘,这一点渺茫的希望,是他攥在手里唯一的光,盼着能填一填心底那片空落落的地方,盼着能有个人,让他再尝尝被人牵挂的滋味。
可第二日,步摇就被原样送回,附了张素笺,字迹清隽却透着疏离:“沈公子志在四方,当以家国为重。此物贵重,不敢受。”
也是那天,他在王府回廊撞见苏凝,见她将亲手绣的平安符递去萧策面前。
符上的狼图腾绣得栩栩如生,是北境的象征。
萧策随手接过,指尖没多碰那锦布,只淡淡道了声谢,便揣进了甲胄内侧。
那是他从不轻易露人的地方,连贴身的玉佩都没这般待遇。
沈从安站在廊下,看着两人的背影,只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自己视若珍宝的念想,在别人那里,不过是寻常。
后来萧策多次上书,要提拔他去北境建功,他都拒了。
他想靠自己,证明沈家人不靠施舍也能出头。
可官场比雁门关的风雪更冷,没背景的寒门子弟,再努力也只是原地打转。
同期入仕的官宦子弟一个个高升,他却还在兵部做个不起眼的郎中,话都说不上几句。
直到半年前,他在宫中偶遇九千岁李公公。
老太监枯瘦的手指捻着念珠,目光扫过他时,忽然停住:“令尊远山公与我有旧情。沈公子为何今日才来找我?”
沈从安只能苦笑。
自古人情比纸薄,九千岁府岂是想进就能进的?
父亲阵亡后,他早已不是“沈将军的儿子”,门房见了他,连通报都懒得。
这话他没法说,只能一拜到地:“多谢九千岁抬爱。”
“沈公子有经世之才,可惜了。”李公公尖细的嗓音裹着冷意,似有所指,“这朝廷,早该换些新鲜血液了。”
沈从安猛地抬头——是了,为何要守着别人定的规矩?
既然这世道不公,那就亲手改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