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残雪被凝固的血渍浸成一片片斑驳的暗红，像落在白纸上的墨团，触目惊心。
晨光勉强穿透厚重云层时，工匠们已裹着冻得发僵的身子，被护送至苏府后院。
院角的炭盆烧得正旺，暖意顺着风飘过来，柳文敬亲自守在粥锅旁，指挥衙役把厚实的棉衣递到每个工匠手里，又舀起滚烫的热粥盛进粗瓷碗里。
老工匠抖着布满裂口的手接过碗，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碗沿的温度顺着指尖传到心口，驱散了这些日子在太庙被囚禁的寒意。
他原以为会像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却没想到太子殿下竟记挂着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匠人。
“多谢殿下，多谢大都护，我们终于能回家了。”他的声音发颤，粥水晃了晃，却舍不得洒出半滴。
太子周显站在一旁，小手攥着块刚烤好的麦饼，麦粉还沾在指尖。
那饼是厨房刚出炉的，还带着灶火的余温，他看着不远处少年工匠胳膊上渗血的布条，小眉头悄悄拧了拧。
前几日在军营见医官给伤兵裹药，他知道那有多疼，所以想让少年赶紧吃点东西，有力气扛住疼。
他身后，张猛执断雪刀与秦虎并肩而立。
自苏墨白随阿璃赴太庙破阵后，这两位燕云十八骑老将便按苏砚的吩咐，寸步不离守在太子左右。
此刻秦虎正弯腰帮少年拂去肩上积雪，铠甲的铁片轻轻碰撞，他动作放得极轻，怕拂雪的力道重了，弄疼少年胳膊上的伤；张猛则目光锐利地扫过院角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心里绷着根弦。
苏砚大人临走前反复交代，太子身边不能有半分差池，姚党余孽还藏在暗处，半点松懈不得。
“你快吃，吃完伤口才好得快。”太子把麦饼往少年面前送了送，又回头望向张猛，声音脆生生的，却带着认真，“张叔，你去看看医官来了没？他胳膊上的伤得赶紧裹药。”
张猛应声颔首，脚步轻捷地往后院药房去，路过廊下时还不忘停住脚，压低声音叮嘱秦虎：“看好殿下，别让他离人群太近，万一有混进来的歹人……”
话没说完，却已把担忧递了过去。
秦虎重重点头，左手悄悄按在了腰间佩刀上。
苏博学士这时走了过来，花白的胡须上还沾着点雪沫，他笑着对太子说：“殿下，这些工匠多是云州、代州人，柳文敬已安排好车马，送他们回各自家中。您要不要去义仓看看？百姓们听说太庙大胜，都在那儿等着分救济粮呢。”
“要去！”太子眼睛瞬间亮了，像落了星子。
“义仓”两个字让他想起苏砚说过的“百姓是根基”，小身子立刻站直了，拉着苏博学士的衣袖就往外走。
他想看看那些等着粮食的百姓，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上点忙。
秦虎立刻跟上，手始终没离开佩刀，目光扫过门前的石阶，生怕有什么埋伏。
刚出苏府大门，提着药箱的张猛就赶了回来。
见太子要出门，他忙把药箱交给身边衙役，快步追上前：“殿下，末将随您去义仓。秦虎熟悉这附近的街道，让他先去前头探探路，看有没有姚党余孽游荡。”
太子点头应下，秦虎立刻翻身跃上一旁的骏马，马蹄踏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脆响，他心里急，义仓人多眼杂，万一有姚党混在百姓里，殿下的安危就悬了，得赶紧把街面扫一遍才放心。
义仓外早已排起了长队。
百姓们裹着打了补丁的薄衣裳，缩着脖子搓着手，寒风把他们的脸吹得通红，可脸上的笑意却藏不住，互相低声说着“太庙打赢了，姚党要完了”“太子殿下心善，肯定不会让我们挨饿”。
冯异率金吾卫维持秩序，甲胄在晨光下泛着冷光，他见太子、张猛与苏学士赶来，连忙迎上前，声音洪亮：“殿下，义仓的粮足够分，还有从苏学士调来的棉衣，保证每户都能领到，绝不漏了一家。”
秦虎也从人群后绕了出来，走到张猛身边低声说道：“街面安全，没发现可疑人。就是东南角有几个流民，冻得快站不住了，已让金吾卫带去粥棚先喝碗热粥。”
张猛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目光依旧没离开太子身边的动静。
太子走到粮堆前，看着衙役们把金黄的粟米倒进百姓的布袋，忽然指着队伍前端问：“冯将军，为什么张阿婆领的粮比李大叔多呀？”
冯异立刻蹲下身，尽量与太子平视，又指着手里的粮册解释：“张阿婆家里有两个小孙孙，年纪小没力气干活，连柴火都砍不了；李大叔年轻力壮，能去城外砍柴换钱，还能找些活计。我们得先顾着老弱妇孺，这样大家才能都活下去，不饿着肚子。”
太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个小本子，又摸出半截炭笔，歪歪扭扭在纸上写下“顾老弱”三个字。
炭笔在纸上蹭出“沙沙”声，他盯着那三个字看了会儿，忽然想起宫里嬷嬷说过，太后在时，每到冬天都会让太监给宫里的老人送米送炭，原来这就是“顾”，是让最没力气、最可怜的人也能好好活着。
张猛站在他身后，看着太子低头写字的认真模样，眼底悄悄闪过一丝柔和。
这些天跟着苏砚大人平叛，见的都是刀光血影、人心叵测，手上沾过的血还没洗干净，可此刻看着太子小脸上的专注，心里那点冷硬竟慢慢软了下来，这孩子虽小，却把百姓放在心上，大周或许真的有盼头。
就在这时，一名禁军连滚带爬地跑过来，甲胄上沾着雪和泥，脸色惨白得像纸，声音都在发抖：“大都护！殿下！姚知福的余党……余党偷袭义仓！想抢粮草，还想救走姚知福！”
太子闻言，后背猛地一凉，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前几日在军中，他亲眼看见姚党举刀杀人，那飞溅的血让他做了好几晚噩梦。
可下一秒，他又想起苏砚临走前说的“遇事不能慌，你是太子，得撑住”，于是立刻稳住身子，小手紧紧攥住张猛的衣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定了定神，抬头看向冯异，声音虽还有点发颤，却没了慌乱：“冯将军，你快带禁军去护着义仓！粮食不能被他们抢了！”
又转向张猛：“张叔，你留在我身边，别让可疑人靠近！”
最后看向刚赶回来的秦虎，眼神里多了几分坚定：“秦叔，你去通知苏砚大人和凌霜姐姐，让他们从密道绕去义仓后方，咱们前后夹击，把他们都抓住！”
张猛与秦虎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张猛心里一动——前几日太子在军中遇到姚党行刺危险，还会躲在帐篷里发抖，可如今竟能分得出“护粮”“守身”“报信”的主次，连“前后夹击”都想得到，这孩子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已经悄悄长硬了翅膀。
秦虎更是又惊又喜，他连忙单膝跪地领命：“末将领命！殿下放心，就算跑断腿，也一定把消息送到！”
说罢便翻身跃上骏马，马蹄溅起的雪沫落在冻土上，瞬间融成小水珠，马儿像箭一样往苏砚的方向疾驰而去。
冯异也不敢耽搁，立刻率一半禁军驰援义仓。
张猛则护着太子退到义仓外围的老槐树下，那棵树的枝干很粗，能挡住太子的身子。
他低声对太子说：“殿下，这里视野好，又隐蔽，您待在这儿别动，末将去旁边守着，有任何动静，末将立刻喊您。”
太子点头，把小本子紧紧攥在手里，目光紧紧盯着义仓大门的方向。
他心里还是怕，可他想看着大家把余党打退，想看着百姓的粮食保住，不能像以前那样，只会躲在别人身后。
另一边，阿璃正守着被铁链锁住的姚知福，鎏金长刀的刀尖抵在他的咽喉，刀刃的寒意透过布料传到姚知福的皮肤。
阿璃的眼神冷得像冰，声音里没半点温度：“你的余党还敢来作乱，看来你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你已是阶下囚，再怎么折腾，也翻不了天。”
姚知福却突然疯狂大笑，笑声刺耳：“我的人不会放过你们！契丹大军很快就会打过来，到时候你们都得死！大周要完了！”
他知道自己已是砧板上的肉，可一想到契丹大军迟早会来，心里又燃起了疯狂的希望，只要能拖到契丹来，这些人都得死，他姚家就能翻身。
义仓内，姚党余党约有百人，正举着刀斧猛攻大门。
门板被砍得“砰砰”响，木屑飞溅，很快就裂开了一道缝。
守仓的禁军虽拼死抵抗，可兵力不足，渐渐被逼得节节后退。
一名禁军小校握着断了刃的刀，手臂早已发麻，虎口也裂了，渗出血来，可他还是咬着牙往前冲。
他知道这粮是百姓的命，要是被抢了，不知道多少人要饿死在这个冬天，就算拼了这条命，也得守住大门。
“快！砸开大门！救姚相！”余党头目嘶吼着，手里的狼牙棒狠狠砸在门板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凹痕。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苏砚与苏凌霜率夜枭成员从密道绕到了义仓后方，秦虎跟在他们身侧，正指着义仓后方的矮墙，语速极快地说：“那里的守卫少，是他们的布防漏洞，咱们从那儿进去，正好能绕到他们身后！”
苏凌霜立刻取下背上的弓，指尖搭着箭，拉弓的手稳如磐石。
她的眼里只有那个挥着狼牙棒的头目，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义仓的粮是给百姓的，谁也不能动，这一箭必须准。
箭“咻”地射出去，精准地穿透了头目握棒的手腕，狼牙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苏砚则抽出短刀，身影如电，直取一名余党的心口，声音冷厉：“姚知福已被擒，你们还敢顽抗？降者不杀！”
这时，冯异也率禁军从正门赶到，前后夹击之下，姚党余党很快溃不成军。
夜影提着长剑冲在最前面，一剑就劈倒了那名受伤的头目，剩余的余党见头目被斩，又被禁军和夜枭成员包围，再也没了反抗的勇气，纷纷扔下刀斧投降。
清理完战场，冯异与秦虎一同赶到阿璃身边禀报：“大都护，义仓无损，所有余党全被擒获，没有跑掉一个。殿下在义仓外围很安全，张猛正陪着他呢。”
阿璃这才松了口气，握着刀的手微微放松。
她看向姚知福，见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再也没了刚才的疯狂。他知道，自己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太子回到义仓时，张猛始终护在他身侧，帮他挡开涌上来的百姓。
百姓们纷纷围过来，有的递上怀里揣着的水果，有的端着刚煮好的热汤，脸上满是感激：“多谢殿下，多谢大都护，我们的粮保住了！这个冬天不用挨饿了！”
太子连忙摆手，笑容腼腆却真诚：“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阿璃姐姐、冯将军，还有张护卫、秦护卫他们拼命保护了大家，还有苏砚大人和凌霜姐姐，是他们赶回来帮忙的。”
秦虎刚归队，就听到太子提到自己，忍不住挠了挠头，耳朵有点热——他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没想到殿下还记得，心里竟有点不好意思，又觉得这护着殿下、护着百姓的活儿，再苦再累也值了。
张猛则走上前，对冯异低声汇报：“方才外围没有异常，就是有几个孩子好奇，想凑过来看热闹，已让衙役带去粥棚，给他们盛了热粥。”
苏博学士走过来，轻轻摸了摸太子的头，声音温和：“殿下，你今天做得很好。治国就是这样，既要护得住百姓的安全，也要懂百姓的难处，把他们放在心上。”
太子点点头，把攥得有点皱的小本子举起来，眼神很亮：“苏大人，我记下了。以后我要学更多东西，帮阿璃姐姐、帮冯将军，还有张护卫、秦护卫，一起护着大周的百姓，不让他们再受冻挨饿。”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雪地上，把义仓的影子拉得很长。
义仓里的灯火渐次亮起，昏黄的光映得太子的小脸格外认真。
张猛与秦虎并肩站在他身后，看着百姓们提着装满粮食的布袋、抱着厚实的棉衣，说说笑笑地渐渐散去，眼底满是坚定。
他们护的不只是眼前的稚主，更是大周的未来。这份责任很重，可他们绝不会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