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都护府的议事厅内,烛火燃了整夜,焰舌跳着舔过帐顶,将长桌上的舆图映得明暗交错。
图上朱砂勾勒的线条沿阴山古道蜿蜒,活像条缠在云州西境与北境的赤蛇,冷森森地裹着边境的寒。
李崇立在舆图前,指腹按在“吐蕃残部集结点”的墨迹上,指尖的温度像要穿透纸背,触到千里之外的寒荒边境。
帐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轻响,众人连呼吸都压得浅:周达攥紧腰间佩刀,指节绷得泛白,刀柄的缠绳都被勒出深印;苏文清捧着册翻得起毛边的《孙子兵法》,书页间夹着的干草药随呼吸轻轻晃;赵烈斜倚在廊柱上,短弓挎肩,目光却钉在舆图上,像要把那片标注敌军的区域盯穿;最边上的张武攥着小本子,笔尖悬在纸页上,偶尔抬头时,眼里的紧张里裹着股不服输的坚定。
“阿璃少主要我们牵制达玛,核心不在‘打’,在‘拖’。”李崇的声音终于打破沉寂,字字沉得砸在人心上,“绝不能让他带着残部往京师靠,更不能让他跟契丹勾上。这两股势力一旦拧成绳,别说京师,整个北境都要翻过来。”
他抬眼看向赵烈,目光锐得像刀:“鹰眼,你带斥候队往吐蕃边境探,不光要数清达玛有多少人,还得摸准他的粮草营在哪,有没有跟契丹暗通的痕迹。记住,藏好自己,别惊了蛇。”
赵烈猛地直起身,短弓在掌心攥得发紧,喉结滚了滚:“李将军放心!俺带弟兄们绕牧民牧场走,定把达玛的底摸透!要是撞上小股游骑,正好拿他们当‘信差’。让达玛知道,云州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敢动一步,咱们就敢断他的路!”
话音落,他转身就往外走,玄色披风扫过帐帘时卷进股寒风,烛火猛地颤了颤,险些灭了。
苏文清连忙伸手拢住火焰,等光焰稳了,才展开张新绘的布防图,往舆图旁一铺。
图上细得连染坊松木堆的高矮、义仓粮囤的犄角都标得明明白白。
“末将调了哨点,邓军带五十人守在城西染坊。”苏文清枯瘦的指尖点在染坊与北门荒道之间,“那里的松木堆得比人高,能当天然屏障。要是达玛从岔路绕后,染坊的弟兄们能先扛一阵,给咱们争取调兵的工夫。”
他转头看向张武时,语气软了些:“你跟着周达去北门,学辨马蹄印。昨日你说‘扒雪查藏人’,心思活,但还不够——今日我教你看蹄印深浅:深的是负重骑兵,十有八九带了粮草或兵器;浅的是探马,轻装简行,只为查探。学会这个,就能提前摸准敌人的动向。”
张武立刻挺直腰板,小本子翻得“哗啦”响,笔尖飞快记下:“俺都记着!苏将军您放心,俺肯定好好学,绝不拖后腿!”
他顿了顿,又想起什么,眼睛亮了亮,“刚才去义仓,红妆姐姐跟我说,若北门外有动静,就让妇人们把熬粥的大铁锅倒扣在地上,铁锅撞地的声响传得远,正好当预警!到时候城上一听,就知道出事了。”
帐内的紧绷感忽然被这孩子气的法子冲散,众人都忍不住笑了。
李崇也勾了勾唇角,点头道:“这法子好。民生与防务本就该拧在一处,百姓的智慧,有时候比咱们这些带兵的还管用。”
话音刚落,帐帘被轻轻掀开,柳文敬攥着本翻得卷边的户籍册走进来,脸上挂着倦色,眼底却还亮着劲;身后的红妆捧着叠粗布护膝,麻布虽糙,针脚却缝得密匝匝的,没半分歪斜。
“李将军,苏先生。”柳文敬把户籍册递过去,指尖还沾着墨,“城西百姓已按户登完记,每家几口人、住哪间屋都写清了。若达玛真来犯,半个时辰内能把人都撤进义仓,绝漏不下一个。医营的药老熬了御寒汤药,已经分去各哨点,让弟兄们暖暖身子,别冻着筋骨。”
红妆把护膝递到李崇面前,手还带着缝布的凉意:“这是给斥候队缝的护膝。漠北夜里冷,雪地里走久了,膝盖容易冻坏。俺带着妇人们缝了一夜,针脚粗是粗了点,却暖和。”
李崇拿起一只护膝,指腹蹭过粗布上密匝的针脚,暖意忽然从指尖漫到心口。有些地方的线还露在外面,却能看出缝的人怕不结实,特意在膝盖处多缝了几针。他抬眼看向红妆,声音轻了些:“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红妆摇摇头,笑起来时眼里有光,“弟兄们在前线拼命,俺们做些力所能及的,是应该的。”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赵烈的一个斥候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条冲进来,跑得气息都乱了,却还是急声道:“将军!赵统领让俺来报,达玛在吐蕃边境扎了三座营,约有两千残部!他们还在抢牧民的牛羊,说是充作粮草,看样子是想长期守在那!”
李崇接过纸条,赵烈的字迹潦草却有力,除了营地位置、人数,还写着“牛羊被抢,牧民怨声载道”。
他走到舆图前,朱砂笔在达玛营地处画了个圈,沉声道:“书生,烦你把这情报誊成密信,明日天不亮就动身去京师。阿璃少主需要知道达玛的虚实,咱们这边也得靠你传京师的动静——两边得通着气,才能应对变故。”
苏文清躬身应下,立刻走到桌前铺纸研墨。
烛火映着他的侧脸,笔尖在纸上走得稳,偶尔停下来想对策,又在《孙子兵法》的空白处批注几句,字迹工整得像刻上去的。
夜色越来越深,议事厅外的雪又下了起来,雪花轻轻落在帐帘上,没一会儿就积了层薄白。
李崇让众人先回去休息,自己却留在帐内,对着舆图反复推演,指尖在路线上划了又划;周达带着士兵在北门巡逻,靴底踏过积雪,留下整齐的脚印,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往荒道的方向望半晌,确认没异常才继续走;红妆回了义仓也没歇,带着几个妇人坐在棚下继续缝护膝,手指冻得发红,穿针引线却依旧麻利,偶尔说笑的声音混着粥香飘出去,在寂静的夜里暖得人心软。
张武跟着邓军在染坊查探,邓军蹲下身,指着雪地里的脚印说:“你看,这是咱们人的脚印,咱们军营的鞋底有防滑纹,外人没有,踩在雪地里会更滑,痕迹也浅。”
张武学着他的样子蹲下,手指戳了戳雪印,点头道:“邓大哥,俺懂了!以后俺巡的时候,就看脚印有没有纹,没有就立刻报信!”
邓军拍了拍他的肩,笑了:“不错,学得快。好好学,以后你也是能独当一面的将领。”
张武咧嘴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牙,眼里满是憧憬。
云州的夜,没被达玛的威胁压得沉寂。
戍楼上的灯笼悬着,光团在风雪里晃,像颗颗暖着的星;义仓的粥锅冒着热气,白雾裹着米香,驱散了寒意;染坊的松木堆旁,士兵的脚步声轻却坚定;议事厅的烛火下,李崇的身影立得笔直。
处处都是守土的暖意,处处都是不肯退的身影。
天快亮时,苏文清终于誊完密信,把信装进油布包,系了三道绳才放心。
他走到议事厅门口,见李崇还立在舆图前,便轻声道:“老李,该歇会儿了,明日还要赶路。”
李崇转过头,眼里带着红血丝,却依旧亮着:“没事,我再看看。你先去歇,明日一早出发,路上注意安全。”
苏文清点点头,没再多说,转身去了隔壁。
他把《孙子兵法》放在枕边,闭上眼睛,脑子里却还在过云州的布防、达玛的动向、京师的安危。
窗外的雪还在下,可他知道,只要云州的人拧成一股绳,再大的风雪,也能扛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