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璃凯旋西京的第三日,暮色如纱。
西京城门楼的铜铃在晚风里轻晃,檐角残阳熔金,将归来的凯旋队伍染得暖意融融。
然而与这祥和景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队伍中挥之不去的肃杀与疲惫——甲胄上沾染的已是戈壁的风沙与干涸的血迹,而非东南的潮湿海雾。
阿璃在柳彦舟的搀扶下缓缓步下马车,玄色绣金凤纹的斗篷衬得她面色略显苍白,却难掩日渐清晰的孕肚弧度。
她仰头望着安抚使府熟悉的匾额,眼底翻涌着细碎而复杂的光,那是历经生死劫波后的释然,更藏着对朝堂暗涌的隐忧。“处理完明州善后,见过苏砚舅舅等故人,如今总算…… 回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连日奔波留下的沙哑。
柳彦舟的指尖轻轻覆在她手背上,感受着她掌心因操劳与握缰残留的薄茧与冰凉,声音沉稳如山:“嗯,回来了。先回府歇息,余下琐事交给苏文清和墨羽便好。”
话音未落,府门内已传来急促而规整的脚步声。
身着绯色官服的苏文清手持明黄圣旨快步迎出,身后跟着几名手捧鎏金托盘的内侍,盘中金银闪烁、锦缎流光,皆是皇家重赏。
“臣苏文清,恭迎阿璃殿下,柳先生凯旋!”他面带喜色,朗声道,“陛下听闻东南大捷龙心大悦,特传旨嘉奖!”
展开的圣旨字字铿锵:“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护国公主萧阿璃,智勇双全,运筹帷幄,平定东南黑鹰教之乱,功在社稷,特赐黄金千两、东海明珠十斛、蜀锦百匹,晋封为‘镇国长公主’,享双亲王俸!柳彦舟医术通神,仁心仁术,助平叛乱,抚慰黎民,封‘护国医丞’,领正三品衔,赐药王书院良田千亩,其医术着作由翰林院刊印天下!其余有功将士,如李明月、公孙婧、孙锐、墨羽等,皆按功行赏,擢升三级,赐宅邸金银……”
周围兵士与仆从无不面露与有荣焉的欣喜,阿璃与柳彦舟却只是平静躬身谢恩。
这时,队伍后方两道身影并肩走出,卸去甲胄的李崇与红妆身着素色常服,衣袂在微凉的风里轻飘,眉宇间仍凝着半生征战的风霜。
当年一同驰骋燕云的岁月历历在目,奉旨调任江南的这些年,他们梦里常回那片草原戈壁,耳畔总萦绕着燕云骑弟兄的呼喝。
此番随阿璃归来,既是了却归乡夙愿,也是对逝去岁月的告别。
望着眼前熟悉的山川,想到星散的同袍,李崇眼底翻涌着热血与怅然,他与红妆交换了一个眼神,上前一步双手抱拳,声音洪亮却满含恳切:“陛下隆恩,殿下厚爱,老臣与红妆感激不尽!然我二人年事已高,筋骨早已不如当年,燕云骑弟兄亦多星散。此番助殿下平乱,只为报镇北王知遇之恩、尽守护华夏之心。如今东南初定,西域需安,朝堂自有年轻才俊支撑,老臣愿携红妆及部分旧部归隐江湖——一来颐养天年,不负太平;二来江湖路远,可暗中监察地方、追查黑鹰教余孽,为天下安宁再尽绵薄。那些封赏,还请转赐前线年轻将士,他们才是守护这片土地的未来!”
红妆亦上前,目光慈爱地看向阿璃与李明月:“殿下,崇哥所言亦是妾身之心。明月已能独当一面,燕云骑火种未绝。我们老了,天下终究是年轻人的。只求允准我等以布衣之身,再护盛世几分。”
阿璃眼眶微热,亲手搀扶二人:“李叔,红妆姨,你们何至于此!”
她深知这不仅是功成身退的智慧,更是对后辈的成全。
苏文清亦动容感慨:“二位将军高义,实乃我辈楷模。臣定如实禀明陛下。”
内侍们依言抬回部分赏赐,李崇与红妆相视一笑,如释重负。
待苏文清与内侍离去,柳彦舟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面色凝重:“阿璃,夜枭密报,西京城郊多处出现可疑江湖人士,活动规律与黑鹰教残党联络方式极为相似。更棘手的是,截获的零星信息显示,他们与当年公孙家冤案的包庇者仍有牵连。”
阿璃眼中寒光一闪,瞬间恢复杀伐决断的神态:“看来我们归来的消息,有些人比驿马知道得还快。”
她转身对墨羽沉声吩咐:“立刻调派夜枭精锐暗桩,化整为零潜入城郊要道、客栈、码头,严密监视所有可疑人员。记住,宁可跟丢,不可打草惊蛇!我要知道是谁敢在帝京脚下兴风作浪!”
“属下遵命!”墨羽身影如鬼魅般退去,消失在暮色中。
几乎同时,公孙婧捧着一卷泛黄残卷步履匆匆赶来,脸上满是激动与愤慨:“阿璃殿下,柳先生!这是从周昭密室夹层搜出的残卷,上面清楚记载了构陷我公孙家的核心人物名单——除了已伏法者,当朝太尉张谦被朱笔重点圈出!”
柳彦舟接过卷宗,只见名字旁批注:“收受周昭黄金五万两,西域美玉十箱,于天佑七年春,亲手伪造公孙氏‘私通突厥’密信三封,并压下所有辩白奏章。”
阿璃瞳孔骤然收缩,指节紧握泛白:“张谦……执掌部分京畿兵权,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更是已故太后的远房族侄!难怪当年此案铁证如山,却能被他一手遮天。周昭至死都留着这张牌,就是想搅动朝局!”
她眸底疑色渐生:“突厥右贤王阿史那默一统诸部后,与大周相安无事多年。我身具右贤王部血脉,与他素来交好,突厥绝无理由勾结张谦。难道……当年左贤王部叛乱余孽还有漏网之鱼?”
柳彦舟覆上她的手,掌心温度传递着安抚:“别急,周昭藏了这么多年的底牌,绝不会只留一个名字。张谦虽有太后这层关系,但危及大周根基之事,陛下未必会包庇。至于突厥,左贤王部余孽恨阿史那默一统、恨大周相助,借张谦搅乱局势复辟旧部,倒是有可能。”
他目光锐利:“但这都是推测,没有实证前绝不能轻举妄动。张谦眼线众多,稍有不慎便会陷入险境。”
“我们兵分两路。”柳彦舟握紧她的手,语气坚定,“你暗中联络突厥可信之人,查证左贤王部余孽下落,探探阿史那默口风;我在京中排查黑鹰教残余,寻找他们与张谦勾结的蛛丝马迹。夫妻同心,总能找到突破口。只是务必小心,以自身安全为重。”
阿璃望着他,眼中疑色褪去,只剩坚定与安心。
多年夫妻沉淀的默契,让他们无需多言便知彼此心意。
正当众人凝神思索之际,城郊方向突然传来尖锐刺耳的鸣镝之声——那是夜枭队员遭遇极度危险时的最高警示!
紧接着,一名浑身浴血、左臂无力垂落的夜枭队员,在两名同伴搀扶下踉跄冲至府前,声音嘶哑:“殿下!柳先生!不好了!张谦府上死士在城西三十里落鹰峡设伏,劫持了公孙家冤案的唯一活口——老管家福伯!他们…… 他们是故意引我们的人过去,设局伏击后便要杀人灭口!”
“什么?!”
公孙婧只觉耳畔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中,浑身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骤然沉至脚底。
她脸色煞白如纸,原本因找到证据而泛红的眼眶,此刻只剩死寂般的惊惶,握着残卷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到几乎要将泛黄的纸页捏碎。
那不是旁人,是福伯啊!
是她公孙家满门遭难后,世上仅存的、从小把她捧在手心护着的亲人;是藏着家族洗冤铁证、支撑她熬过无数个暗无天日的寻亲之夜的希望!
她踉跄着后退半步,肩头剧烈颤抖,方才还因揭发张谦而燃起的斗志,瞬间被铺天盖地的恐慌与悔恨淹没。
脑海中闪过破窑里福伯枯槁的面容、瞎眼后摸索着她脸颊的枯瘦手指,还有那句“婧丫头,活着就有希望”的叮嘱,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不…… 不可能……”她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哽咽,身体摇摇欲坠,若非身旁的李明月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胳膊,早已瘫倒在地,“福伯他……他眼睛看不见,腿也不好……他们怎么敢?!”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落,砸在衣襟上洇开点点湿痕。
往日里挥剑斩敌、从不畏缩的巾帼风骨,在此刻轰然崩塌——她不怕沙场血战,不怕追查冤案时的重重阻碍,却唯独承受不起这最后一点亲情与希望的破灭。
“都怪我……”她双手捂住脸,声音里满是撕心裂肺的自责,“是我太急着回来,没等到接应就贸然赶路,是我害了福伯……”
指尖传来的凉意与纸张的粗糙触感,提醒着她福伯留下的书信底稿还在,可那又如何?
没有了福伯这个活口,面对权势滔天的张谦,这薄薄的纸页又能算得上什么?公孙家的冤屈,难道终究要石沉大海?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顺着她的四肢百骸蔓延开来,让她浑身发冷,连牙齿都控制不住地轻轻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