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府书房内,灯火彻夜未熄。
陈天伏案疾书,将满腔的肃杀与决绝,化为笔下逻辑缜密、字字千钧的文字。
他不需要华丽的辞藻,只需要事实,铁一般的事实。
这封奏疏,他亲自操刀,摒弃了所有虚言。
开篇,他没有为自己“权宜行事”做过多辩解,而是直指核心——晋商八大家,非普通商贾,实乃寄生在大明北疆躯体上,吮吸膏血以资敌国的毒瘤!
他采用清单式罗列,将精选出的部分罪证,以最直观、最具冲击力的方式呈现:
“一、查获范家暗账,自崇祯四年至六年,计输送辽东(后金)粟米三万八千石,精铁一万两千斤,硝石四千五百斤,硫磺两千三百斤,药材、布匹无算……”
“二、查获王家密信,内有刺探之宣大镇兵力部署、粮草转运路线图副本,并有‘设法获取陈天行踪,定有厚赏’之语,其心可诛!”
“三、查获靳家、梁家等与蒙古部落往来文书,为其走私违禁、打探边情提供便利,坐地分赃……”
“四、擒获范家账房、王家驼队首领等关键证人,皆已画押招供,指认其主通敌罪行……”
一条条,一款款,时间、地点、数量、人物,清晰无比。
他没有夸大,只是将血淋淋的事实摊开。
这些数字和罪状,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控诉都更有力量。
在陈述完罪行后,他才笔锋一转,谈及行动的必要性:
“陛下明鉴,此等奸佞,盘踞边镇,内结贪官,外通强虏,非止牟取暴利,实欲断我军民生路,毁我边防长城!其罪滔天,人神共愤!若拘泥常例,往返核查,恐消息走漏,证据湮灭,贼酋远遁,则国法难申,边患愈炽!”
“臣受陛下重托,镇守宣大,目睹此情,五内俱焚!念及社稷安危,将士浴血,百姓困苦,而此蠹虫竟资敌以刃,实不能忍!故虽知此举或有违常例,然为国除奸,为君分忧,为边关百万军民请命,臣……万死不辞!”
最后,他巧妙地提到了查抄的财物:
“此番查没逆产,数额颇巨。此皆民脂民膏,国贼窃取以资敌者。臣不敢擅专,除留部分充作宣大军需,以固边防外,其余大部,皆登记造册,封存待命,恭候陛下圣裁!”
这封奏疏,连同那些挑选出的、最具代表性的账本页、密信翻译件,以及证人的部分画押供词副本,被装入一个沉重的木匣,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由一队精锐骑兵护送,直驰北京。
几乎在陈天奏疏发出的同时,一场来自宣大民间的声援浪潮,也开始自发地涌动起来。
起初,只是大同城内一些深受晋商盘剥的普通百姓、小商贩,在茶余饭后议论,为陈天叫好。
渐渐地,这种声音汇聚成了力量。
几位在大同颇有名望的老儒生,在仔细了解了官府公布的部分罪证后,联名写下了一份陈情书,遣词造句虽不如陈天奏疏犀利,但情真意切,历数晋商平日横行乡里、如今通敌卖国的行径,盛赞陈总督“霹雳手段,菩萨心肠”,“为国除害,为民伸冤”。
这份陈情书,被许多士子、乡绅传抄,签名者越来越多。
紧接着,宣府、阳和等地的百姓,也听闻了消息。
他们或许不懂朝堂争斗,但他们清楚地记得,是谁来了之后,边关更加安稳,是谁整顿了被晋商影响的混乱市场,让他们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一点。
一些受过陈天军队恩惠的村落、村镇,甚至推举老人,带着万民伞,徒步走向大同,想要向总督大人表达谢意和支持。
这些来自底层的、朴素的民心向背,形成了一股强大的舆论力量。
它们或许无法直接上达天听,但却通过往来商旅、底层官吏,如同涓涓细流,渗透到更广阔的区域,与朝堂上李邦华等人的辩护相互呼应,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侯恂等人掀起的攻讦声浪。
数日后,北京,紫禁城。
当崇祯皇帝打开那个沉重的木匣,看到里面那一份份触目惊心的证据时,他的脸色变了。
他不是不知道晋商可能有问题,但当这些具体到时间、地点、数量的罪证赤裸裸摆在面前时,所带来的冲击依然是巨大的。
尤其是那涉及军情布防的密信,更是让他脊背发凉!
若这些情报尽数落入鞑子之手……
他不敢想象。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通过东厂、锦衣卫等渠道,宣大民间为陈天请愿、称颂其功绩的消息,也断断续续地传到了他的耳中。
朝堂之上,风向开始微妙地转变。
先前叫嚣得最凶的侯恂等人,在铁证面前,声音不由得低了几分,虽然依旧咬着“程序不当”不放,但底气已然不足。
而支持陈天的声音,则是越发响亮。
“证据确凿,铁案如山!晋商通敌,罪无可赦!陈天虽有专断之嫌,然其心可嘉,其功甚伟!”
“陛下,当此之时,若严惩陈天,岂非令边关将士寒心?令天下忠义之士齿冷?”
“当务之急,是嘉奖其功,稳定宣大,并将查没之逆产,尽快充入国库,以解燃眉之急!”
崇祯陷入了更深的矛盾。
他忌惮陈天,这一点从未改变。
陈天展现出的强大行动力、对军队的绝对掌控,以及如今掌握的巨额财富,都让他感到如芒在背。
但眼下,他若强行处置陈天,于公,等于自毁长城,承认自己包庇国贼;于私,那笔令人眼红的巨额财富,恐怕立刻就会引发朝中新一轮的疯狂争夺,甚至可能逼反陈天,后果不堪设想。
权衡利弊,他不得不做出妥协。
几天后,一道新的圣旨下达。
圣旨中,崇祯首先以严厉的口吻,痛斥了晋商八大姓“结连外寇,输货资敌,窥探军机,罪孽深重”,明确其“国贼”身份,肯定其“覆灭乃天理昭彰”。
然后,话锋转到陈天身上:
“宣大总督陈天,忠勇可嘉,于边事危急之时,能不顾利害,果断出手,铲除奸佞,消弭大患于未然,实乃社稷之幸。朕心甚慰。着即褒奖,赐斗牛服一袭,玉带一围,以示殊荣。”
“然,”圣旨最后,语气再次变得微妙,“尔亦当谨记,人臣之本,在于恪守宪章。此后行事,尤需慎之又慎,凡事当以奏请为要,不可再行专决,致启物议。钦此。”
这道圣旨,充满了典型的帝王平衡术。
公开肯定了陈天的功劳和晋商的罪行,算是为此次事件定了性,暂时压下了朝堂的攻讦。
同时赐下了丰厚的赏赐,这也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姿态。
但最后那句“凡事当以奏请为要,不可再行专决”,则是明确的警告和束缚,意在提醒陈天,谁才是主宰,并试图限制他未来的行动。
接到圣旨时,陈天面色平静,依礼谢恩。
他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一种结果。
皇帝的猜忌,不会因为一次正确的行动而消失,反而可能更深。
毕竟崇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前世历史如此,现在这个亦是如此。
他不在乎那些虚名赏赐,他在乎的是皇帝承认了晋商是“国贼”,承认了他行动的正当性。
这就够了。
有了这道圣旨,他在宣大后续的一切举措,便有了最权威的“名分”。
至于那“不可再行专决”的警告……
陈天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边关之事,瞬息万变,若事事奏请,岂不贻误战机?
他转身,看向身后肃立的赵胜、侯三等人,目光坚定。
“陛下圣明,已为国贼之事定论。接下来……”
他的目光扫过库房方向,那里封存着从晋商处查抄的、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巨额财富。
“该想想,如何用这笔‘逆产’,让我宣大,真正变成一座无人可撼动的钢铁雄关了!”
如何分配和运用这笔巨款,将成为他下一个阶段,与朝廷,与皇帝,乃至与所有暗中窥伺者,博弈的一个新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