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惊与杨知廉就这样在方家村暂时安顿下来。
方若谷安排他们住在村西头一处闲置的干净院落,离方藏锋家不过百步之遥。院子不大,青瓦白墙,收拾得颇为整洁,院中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投下大片荫凉,倒也清幽。每日天光微亮,村中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便成了最准时的晨钟,紧接着,便是从村落各个角落响起的、整齐或零散的习武吆喝与兵刃破空之声——方家村男女老少的晨练,从卯时初便已开始,雷打不动,武风之盛,可见一斑。
这三天,方藏锋再未露面,仿佛将黄惊二人完全交给了儿子方若谷。方若谷尽职尽责,每日陪同他们在村中各处走动。黄惊看似随意参观,实则用心观察。他很快察觉到,这个表面上铁板一块、遵循古训的封闭村落,内里早已不是铁板一块。年轻一辈对村外世界的好奇,在演武场比试后被明显点燃;一些中年人在言谈间,也会偶尔流露出对村中某些严苛规矩的微词,只是碍于方守拙的威信和族规,不敢明言;而那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态度也颇为微妙,似乎对方藏锋的“折腾”并非全然反对,更多是一种静观其变的默许。暗流,正在平静的水面下悄然涌动。
第四日清晨,黄惊正在院中槐树下,以树枝代剑,温习“回风”与“破云”的转换要诀,力求更加圆融自然。院门被“笃笃”敲响。
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三个年轻人,皆是劲装打扮,精气神十足。为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精壮汉子,浓眉大眼,肩宽背厚,名叫方洪,气息沉稳,显然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他身后左边一个矮胖敦实、下盘极稳的叫方磐;右边那个眉眼间带着几分机灵和好奇的少年,黄惊认得,正是方藏锋的孙子,那日在演武场给他爹方若谷扔剑的方文焕。
“黄少侠,打扰了。” 方洪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态度倒很客气,“我们是村中年轻一辈的,那日演武场上见识了少侠风采,实在佩服。这几日心痒难耐,特来叨扰,想请少侠指点几招,切磋交流一番,不知可否?”
黄惊看着三人眼中并无恶意,只有纯粹的对武学的热情和对外界同辈高手的好奇,心下欣然。这正是方藏锋希望看到的“接触”。他微微一笑,侧身让开:“几位兄台客气了,请进。切磋交流,求之不得。”
切磋就在院中空地进行。黄惊依旧用的是那柄借来的普通长剑。起初是方洪单独上前,他使的是一套刚猛沉雄的刀法,势大力沉,颇有章法。黄惊仅以“诲剑八式”配合“回风”守势,便将其攻势一一化解,十招过后,寻隙一点,剑尖轻触其手腕,方洪便知自己败了,心服口服退下。
接着是方磐,他身材敦实,练的是硬功和近身短打,步伐灵活,拳风呼啸。黄惊以剑代指,施展出《凌虚指》中一些小巧的截、点、引手法,辅以《落叶飞花》的轻灵步法,让方磐空有蛮力却无处着落,同样很快败下阵来。
最后是方文焕,他年纪最轻,剑法却已得方藏锋几分灵动真传,只是火候尚浅。黄惊有意引导,与他过了二十余招,方才以一招精妙的“破云”变式,破开其防御。
三人轮战下来,非但没有气馁,反而更加兴奋。他们看出黄惊未尽全力,甚至多有留手引导之意。
“黄少侠果然厉害!” 方洪擦着汗,眼中光芒更盛,“我们三个车轮战都奈何不了你,反倒像是被你指点了一番。” 方磐和方文焕也连连点头。
方文焕年纪小,好奇心最盛,忍不住问道:“黄兄,外面……外面像你这样的年轻高手,多吗?我们村比较封闭,除了定期安排人手去铜陵县城交换些盐铁布匹等必需之物,很少与外界接触。要不是这次……方缘哥他……” 他提到方缘,声音低了低,有些黯然,但很快又抬起头,“要不是出了这事,村里也不会派那么多护村队去铜陵大张旗鼓地搜寻。我们很多人,长这么大,都没怎么出过远门。”
黄惊收起剑,略作沉吟。他不想夸大其词吓到他们,也不想让他们小觑了天下英雄。他捡起一根树枝,一边在地上比划着方才三人招式中的几处关键破绽和改进思路,一边缓缓道:“外面的世界,很大,也很复杂。高手自然不少,各门各派,奇人异士,藏龙卧虎。但像我这样的?或许有,或许没有。每个人际遇不同,道路不同,很难简单比较。”
他看着三人认真倾听的模样,继续道:“重要的不是听我说外面的人有多厉害或多不厉害。而是你们自己,应该走出去,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心去感受。方家村的武学根基扎实,这是你们的优势。但武学一道,闭门造车终有极限,需见识百家,博采众长,更需在真正的江湖风雨、生死搏杀中去淬炼印证,方能走得更远。”
他在地上划出的线条简洁明了,所指出的破绽和改进建议,皆是一针见血,结合了他自身生死搏杀的经验和对武学的理解,与村中长辈们按部就班的教导是两回事。方洪三人听得如痴如醉,连连点头,看向黄惊的目光更多了几分由衷的钦佩。
此事一开,便如投石入湖,涟漪不断扩大。接下来的几天,前来小院讨教或拜访的方家村年轻人越来越多,从最初的三五个,到后来的十数人。黄惊来者不拒,态度始终平和。他很少主动进攻,多以精妙的守势和身法应对,总是在对方招式用尽或出现明显破绽时,恰到好处地“点”到为止,随后便会诚恳地指出对方招式中的优劣、发力时机的把握、乃至内息运转的细微滞涩之处。他的指点,不局限于剑法刀法,往往能触类旁通,让来访者无论使用何种兵刃,都能有所收获。
很快,“村西头住着个外面来的少年高手,武功高强,为人谦和,还特别会指点人”的消息,便在方家村的年轻一辈中传开了。小院几乎成了另一个非正式的“演武场”和“讲武堂”,每日都颇为热闹。
而另一条线上,杨知廉也充分发挥了他的特长。他不再穿那身显眼的行头,而是换上了方若谷找来的普通村民衣物,每天乐呵呵地穿梭于村中老人们晒太阳、下棋、闲聊的聚集地——村口大槐树下、祠堂前的石坪、还有几处热闹的茶棚。
他也不干别的,就是凑上去听老人们闲聊,然后不经意地接上话头,开始讲故事。他走南闯北多年,肚子里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江湖故事库,讲的都是外面世界的奇闻异事、英雄传奇、爱恨情仇。怎么曲折离奇怎么来,怎么惊心动魄怎么讲。从塞北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豪迈,讲到江南烟雨楼台、才子佳人的婉约;从海外异域的奇风异俗、珍禽异兽,讲到朝廷庙堂的波谲云诡、边关烽火。中间自然少不了不经意地穿插些“私货”——某个封闭的山寨因为主动与外界通商,日子变得多么红火;某个固步自封的门派因为拒绝交流,最后如何凋零衰败;外面的城镇多么繁华,新的技艺、思想如何日新月异……
杨知廉口才一流,表情生动,又会察言观色,专挑老人们可能感兴趣的话题讲。起初还有老人板着脸,觉得他“外乡人瞎咧咧”,但耐不住故事实在精彩,听着听着便入了迷,听到紧张处屏住呼吸,听到有趣处抚掌大笑。没过两日,杨知廉身边便固定围起了一圈忠实的“老年听众”,甚至有些原本在家带孙子孙女的大妈大婶,也端着针线活凑过来听热闹。
于是,方家村形成了两个颇为有趣的风气聚集点:年轻人向往村西头小院,找黄惊切磋讨教,探讨武学;上了年纪的则喜欢聚在村中几处老地方,围着杨知廉,听他天南海北地“侃大山”。
这种变化是细微而持续的,像春风化雨,悄然浸润着这个封闭村庄的土壤。年轻人心中对外界的向往被具体化、生动化;老年人僵化的观念,也在一个个精彩的故事和隐含的对比中,产生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方守拙那套“绝对封闭、绝对安全”的理论,在无形中遭受着来自内部新生代和外部鲜活信息的双重冲击。
第七日,清晨。
黄惊刚结束晨练,正用布巾擦拭额头的细汗,院门再次被敲响。这一次的敲门声,沉稳、缓慢,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分量。
杨知廉正在院中石桌上摆弄他不知从哪弄来的几样稀奇果子,闻声抬头,与黄惊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升起一丝预感。
黄惊整理了一下衣衫,走到门前,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的,不是这些日子熟悉的任何一张年轻面孔。
来人一身洗得发白的深灰色布袍,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威严古拙,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重与沧桑。正是方家村当今的村长,天下第三——“守拙先生”方守拙。
他独自一人,负手而立,清晨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驱不散那股由内而外的沉郁之气。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院中景象,最后定格在黄惊脸上。那目光中并无明显的敌意,却带着审视、探究,以及一种深沉的、仿佛承载了太多过往的疲惫。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连一向跳脱的杨知廉,也下意识地放下了手中的果子,屏住了呼吸。
方守拙的到来,意味着什么?是兴师问罪?是最后通牒?还是……某种转变的开始?
黄惊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保持平静,他后退半步,拱手行礼,声音清晰而镇定:
“守拙先生大驾光临,晚辈黄惊,有失远迎。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