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州州府,设在相对开阔的盆地之中,虽无法与中原大城相比,但比良德县城确实气派许多。
青石铺就的街道稍宽,两旁商铺林立,人流也稠密不少。州学内临时辟出的考场外,刚结束童子科初试的学子们三三两两走出来,脸上带着或兴奋、或紧张、或疲惫的神情。
谷雨随着人流走出考棚,午后的阳光依旧灼热,晒得青石板发烫。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正回味着刚才答卷时的情形,忽然鼻子一痒,接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
“阿嚏!阿嚏!”
谷雨揉了揉鼻子,有些莫名其妙。这小暑都快过了,天气热得像蒸笼,自己该不会中暑了吧?还是……阿姐她们在家念叨我了?他心头掠过一丝暖意和淡淡的乡愁。
“嘿!沈谷雨!想什么呢?考傻了?”一个带着明显优越感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谷雨抬头,正是县尉家的周公子。他穿着一身簇新的湖绸夏衫,腰间系着块润泽的白玉佩,脚上的薄底快靴一尘不染,与周围大多穿着半旧麻衣的学子格格不入。他脸上带着惯有的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却瞟向谷雨随身的小书袋。
“周公子。”谷雨礼貌地拱了拱手。
周承恩凑近一步,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熟稔又理所当然的口气:“哎,你身上……还有没有那种……晶莹剔透的糖块了?就上次在‘歇马坡’驿站你掉出来的那种?怪好看的,味儿也不错。”
谷雨心中了然,微笑摇头:“没有了,周公子。就带了几块,路上和李先生还有……您,都分着尝过了。”
他想起那天的情景。离开良德县的第一天,在“歇马坡”驿站下车歇脚时,他不小心绊了一下,怀里掉出个小油纸包。正是周辰恩眼疾手快帮他捡了起来,油纸散开一角,露出了里面几块琥珀色、虽不算最透亮纯净,毕竟是早期试验品,有些微气泡和杂质,但内里嵌着几片深褐色甘草和淡黄色干姜片的奇特糖块。
当时周辰恩的眼睛就直了:“咦?这是何物?” 连旁边一贯严肃的李先生也投来了好奇的目光。谷雨碍于同行之谊,又感念周辰恩帮他捡起,便分给了李先生和周辰恩一人一块。
李先生细细端详,放入口中片刻后,眼中露出讶异和赞赏:“甜而不腻,甘草回甘,姜片暖胃,倒是别致新奇。” 周辰恩则是囫囵嚼了,只嚷着“甜!好看!还有没有?”
谷雨自己都没舍得吃几块,到了州府住下后,所剩无几,自己只留了一块压箱底,想着等考完再吃。这会儿周元宝又惦记上了。
“真没了?”周辰恩有些不信,又有些失望,撇撇嘴,“你那个什么三姐……手倒是巧。下次让她多做点呗,本公子花钱买!” 说完,似乎觉得跟谷雨这穷小子多说无益,摇着不知从哪摸出来的一把小巧折扇,昂着头走了。
谷雨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摸了摸书袋底层那仅剩的一块糖。阿姐做的糖……真的很受欢迎啊。他抬头望向州府西边连绵的群山,那里是家的方向。阿姐,你还好吗?
与此同时,潭垌乡的午后依旧闷热。小满将熟睡的女女小心地交给大姐惊蛰,又仔细叮嘱了几句,这才拿起一个小布包准备出门去找里正。
她走到院门口,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透过竹篱笆的缝隙,警惕地左右张望了好一会儿。
院墙外静悄悄的,只有知了在聒噪,芭蕉叶无精打采地垂着。刚才那个一闪而过的影子……是错觉吗?还是真的有人窥探?她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但心头那点不安并未完全消散。
深吸一口气,小满打开了院门。
“小满,出门啊?”隔壁王婶正坐在自家屋檐下摘豆角,远远看到她出来(那个地方的人家,都是梯田,所以大家住的稍微有些许距离)热情地招呼道,“日头毒,戴上斗笠!”说着就要把自己头上的旧斗笠拿过来。
“谢谢王婶!我带了。”小满笑着大声扬了扬手里的斗笠。
“去找里正吧?是该去!你家那虾酱味儿,香得我家那口子都馋了!还有那透亮的糖……啧啧,真不知你这丫头咋琢磨出来的!”王婶真心实意地夸赞。
“就是就是!”路过的刘家阿婆也停下脚步,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感激,“小满啊,多亏了你家前些日子给的草药方子,还有你教着在地头挖的排水沟,不然我家那点芋头苗子,早让大水泡烂了!你比那些老把式懂得还多!”
小满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阿婆您别这么说,邻里邻居的,应该的。”
正说着,几个与小满年龄相仿的姑娘结伴从溪边洗衣回来。其中一个穿着桃红色细麻衫裙、名叫张翠花的姑娘,看到小满被王婶和刘阿婆围着夸,撇了撇嘴,酸溜溜地对同伴说:“哟,看把人家能的,又是做酱又是熬糖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开了多大的铺子呢!”
她旁边一个穿着半旧靛蓝布裙、身材格外瘦小的姑娘,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不少,像12岁左右,名叫林秀儿。她闻言,怯生生地拉了拉张翠花的袖子,小声反驳道:“翠花姐,小满姐……小满姐她帮了村里好多忙呢。她、她是有本事……”
“哼!就你老实!她给你啥好处了?”张翠花不满地瞪了林秀儿一眼。
小满听到了她们的嘀咕,但并不在意。张翠花那点小心思她清楚。倒是林秀儿……这个总是低着头、像棵豆芽菜一样瘦弱的小姑娘,家里是村里最穷的几户之一,爹娘身体都不好,她小小年纪就承担了大部分家务。难得她能在张翠花的压力下,鼓起勇气替自己说话。
小满看着她那洗得发白的衣衫和营养不良的小脸,心中一动。请帮工,林秀儿这样本分、勤快、知根知底,家里又确实困难的女孩子,是不是可以考虑?她性子怯懦,反而可能更守规矩,不易多嘴。不过,这事还得先跟里正商量,看看他怎么说,也要问问林秀儿和她家里的意思。
“秀儿,谢谢你。”小满对林秀儿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林秀儿的脸瞬间红了,飞快地低下头,声如蚊蚋:“没、没什么……” 拉着还有些不忿的张翠花快步走了。
小满戴上斗笠,告别了王婶和刘阿婆,踏上了通往里正家的村路。阳光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被晒熟的气息。路两旁的稻田里,农人们正顶着烈日在劳作。看到小满,不少人直起身笑着打招呼:
“小满,去里正家啊?”
“小满,你家那虾酱啥时候能成啊?馋死个人了!”
“丫头,又琢磨啥好东西呢?”
这些朴实的问候和笑容,带着乡邻的善意和认可,像一阵清风吹散了小满心头的些许阴霾和暑热。她一一笑着回应,脚步也轻快了些。无论有多少烦心事,有多少嫉妒的目光,这个生她养她的潭垌乡,终究是温暖的。她盘算着待会儿见到里正要说的话:原料、销路、人手……还有林秀儿的事。
突然她下意识地又回头望了一眼自家小院的方向,确认没有异常,才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