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那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吱嘎”一声合拢。门外炽烈的阳光兜头泼下,刺得人眼前发白。
惊蛰抱着昏睡的女女,谷雨紧攥她的衣角。孩子绷紧的小脸上,愤怒与疲惫交织,早慧的眼中更燃起一簇名为“志向”的火焰。
那惊堂木的威严,县令掌控乾坤的力量,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心底。一个念头破土疯长:读书!做官!护住家人!路就在眼前——童子科!
“惊蛰,”小满娘声音沉稳,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带女女和谷雨先回。门闩死顶牢。”
惊蛰点头,拉着频频回望县衙大门的谷雨,汇入人流。
谷雨的目光锁死那“明镜高悬”的牌匾,童子科!这三个字在他胸中轰鸣,驱散了恐惧,只剩下灼热的渴望。
小满娘和小满架着陈伯走向医馆。路过当铺,小满娘目光平静扫过黑漆招牌。小满的心却被那紧闭的门攥紧——娘的银簪!爹的银镯子早给了棺材铺,回不来了。小满暗暗咬牙:娘的簪子,我定要赎回来!
医馆药味浓烈。老郎中查看后,面色凝重:
“额上口子敷药养着。腰伤麻烦!震伤筋骨,气血瘀滞。必须卧床静养!再劳累,落下病根,阴雨天路都难走!” 提笔开方。
铜钱沉甸落入冰冷抽屉。小满扶住陈伯,心头压石,更觉老人倚靠的分量沉重。
千里外,皇城深墙。
寒露靛青短襦、石榴红间色裙,束旧布带,罩发白半臂,双螺髻紧束木簪。偷得柏树荫下片刻喘息,她踮脚扬颈,目光奋力越过高耸宫墙,投向渺远天际——南方,家的方向。
墙外无尽琉璃瓦顶,远处山峦模糊。家的印记,深锁宫阙阴影。
尖利刻薄声炸响:
“寒露!死蹄子!滚去扫落叶!仔细你的皮!”
寒露浑身剧颤!眼中微光熄灭,只剩麻木。低头应“是”,细碎快步跑开,卑微身影转瞬被巨大红墙吞噬。
***
家中,惊蛰喂着惊魂未定的女女温米汤。陈伯在里屋炕上沉睡,眉头紧锁。
谷雨没去看他们。他拖出蒙尘旧藤箱,珍重拂拭里面的《千字文》、《弟子规》,写满字的糙纸。还有那半本封面缺失、书脊油亮发黑、带着深深扁担压痕的《齐民要术》。他识字多,天赋好,先生常夸,可惜曾逃课帮家里忙差点被退学,后来才收了心发狠读进去,他进步很大了。
他小心翼翼将书码在方桌正中。走到惊蛰身边,仰起小脸,眼中没了调皮,只剩执拗的认真和灼热渴望。
“姐,”谷雨声音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教我!我要考童子科!明年开春,县学荐人!先生前日还提过,说我底子好,《千字文》、《弟子规》通透,连这半本农书里的种豆防虫法子都能讲清!只要下死功夫攻经义诗文,定有希望!” 他急切剖白,眼神如淬火星辰。惊堂木的威严,让他坚信这是最快最强的护家之路!
惊蛰勺子停在半空,惊讶又欣慰:“先生真这么说?好!姐教你!算盘让小满教!咱们谷雨,去考童子科!” 她用力握住弟弟肩膀,泪光闪动,仿佛看到晦暗中燃起的希望之火。
小满娘端着浓苦药碗进来,听到对话。看着儿子抱书挺胸的决绝模样,看着他眼中名为“志向”的火焰,连日积压的疲惫心痛被撕开一道口子。她默默放下药碗,粗糙温暖的手轻抚谷雨头发,落在那几本书上,如触珍宝。泪水滑过风霜脸颊,滴落书页。
当她的目光掠过那本残破不堪、带着耻辱般扁担压痕的《齐民要术》时,眼神深处骤然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那是深埋的剧痛、沉重的追忆、无法言说的忧虑,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与隐忍。
这情绪浓烈得几乎要冲破她惯常的平静,却又被她用惊人的意志力死死压住,只在眼底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暗影。她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仿佛那本书灼伤了她的眼。她只是更紧地、无声地揽住谷雨肩膀,将这小小的、蕴藏力量的身体拥入怀中。这个拥抱,温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窗边,一直沉默关注着这一切的陈伯,不知何时已微微睁开了眼。他浑浊的目光越过惊蛰和女女,落在谷雨身上,落在那半本《齐民要术》上,最后与小满娘的目光在空中极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那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了然于胸的悲悯,以及同样沉重的忧虑。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几不可察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眉头锁得更紧。他知道那本书意味着什么,更清楚“童子科”这三个字对沈家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一个孩子的凌云壮志,更是一道可能揭开旧日伤疤、引来滔天巨浪的惊雷。他和她娘一样,守着那个潭垌乡许多人家心照不宣、却绝不会对孩子们提及的秘密。
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只能等到那荐书真递到眼前,再做那万般艰难的打算。
窗外,芒种阳光炽烈,穿过窗棂,照亮谷雨挺直的小小身影,照亮桌上承载希望的书籍。尤其那半本残破的《齐民要术》,扁担压痕在光线下如一道狰狞的旧疤,卑微而顽强地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