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良德墟像一笼蒸馊了的馒头，铅灰色的云压在青瓦檐上，连空气都闷得拧得出水。
小满盯着空荡荡的肉摊发怔，李叔的案板蒙着灰布，往日里油星四溅的热闹劲儿全没了，只剩下张嫂的炊饼摊前飘着几缕寡淡的热气。
“李叔呢？”小满问。
炊饼张嫂叹气：“染了疫病！烧得吓人，出不来喽！这生意…唉，不如归家！”她摊前炊饼寥寥。
“疫病闹的，整条街都快没人气了。” 小满娘把竹筐里的豆腐码得整整齐齐，指尖却在微微发抖，“昨儿个王婶的青菜烂了半筐，全喂了猪。” 竹筐角落露出半截油纸包，里面是给谷雨攒的碎银，边角已被摩挲得发毛。
金花扇着蒲扇，鼻尖沁出的汗珠滴在豆腐上，晕开一小片水迹：“看这天，准是要下瓢泼大雨的。”
小满却无心听那隐隐的闷雷。她蹲在竹筐旁，一枚一枚地数着里面的铜钱，三枚、五枚…连买一斗糙米都不够。谷雨的童子科试牒还压在枕头下，那朱红的官印旁，用炭笔写着“广州贡院路引需三百文”，字迹已被她焦虑的指腹磨得有些模糊。想到弟弟那么小就要独自远行，小满的心揪得更紧。
一股焦躁涌上心头，她猛地站起身：“娘，我去河边看看。”起身时衣角带倒了筐沿，一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叮”地一声滚落，骨碌碌钻进了旁边的草窠里。
“小心些。”小满娘忧心忡忡地点头，目光追着女儿单薄的背影，又落回那筐豆腐和半露的油纸包上。
逃离了沉闷得令人窒息的墟市，小满几乎是鬼使神差地走向了城东的良德河岸。河水浑浊，裹挟着枯枝败叶缓慢流淌。昔日喧闹的码头此刻一片冷寂，只泊着七八条懒散的货船。船工倚着货包打盹，脚夫寥寥无几，管事模样的人望着河水，徒然长叹。
河畔茶馆的吆喝声也显得有气无力。一股混合着水腥、汗臭的沉闷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突然，一阵压抑而激烈的争吵声，刺破了河湾的沉寂，从一堆废弃的渔网和杂物后面传来：“……不行！这是掉脑袋的勾当！官府正严查！”一个沙哑的男声充满惊惧。
“富贵险中求！老吴那边都打点好了，就缺你这条快船！”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狠厉。
“可是…”
“不干？明天就等着在河里捞你！干了，拿了钱送你老娘孩子走！选！”
私盐？铁器？小满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跳出来！她吓得魂飞魄散，屏住呼吸，下意识地缩身藏在一张破旧的渔网后面，悄悄探头窥视。只见一个矮壮的船老大，正对着一个戴斗笠、穿灰布衫的男人瑟瑟发抖。
那灰衫人身影瘦削挺直，犹如一根冰冷的标枪！更让小满心惊肉跳的是，他的手正按在腰间，那里明显有个硬物的轮廓凸起！
小满脚下，一颗松动的卵石“咯哒”轻响！
灰衫人猛地转头，斗笠下两道冰冷如毒蛇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渔网的方向！ “谁？！”他按在腰间的手疾速动作！
小满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跑，来不及！喊，无人应！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苍老却含着怒意的声音炸雷般响起：“吵甚吵！吓跑我的鱼，拿命来赔？！”
只见旁边浅水处，一个皮肤黝黑的老渔夫（老周头）拎着一条还在活蹦乱跳的大鱼站了起来，满脸嫌恶地瞪着那两人，仿佛真的只是被打扰了垂钓的清静。
灰衫人如电的目光狠狠射向老周头，按刀的手顿住了。船老大如同见了救星，脸色煞白。
老周头却兀自慢悠悠地把鱼收进鱼篓，嘴里还嘟囔着：“晦气！没点规矩…”
灰衫人阴鸷的目光在河湾快速扫视了一圈，最终似乎不愿节外生枝，对着船老大压低声音狠狠道：“明晚给我答复！别耍花样！”说罢，用力一压斗笠，疾步离去。船老大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
河湾恢复了死寂。小满浑身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双腿发软，战栗着从渔网后挪出来，对着老周头深深揖：“多…多谢老丈救命之恩！”
“哼，嫌他们聒噪罢了。”老周头吧嗒着旱烟袋，浑浊的老眼瞥了她一下，“丫头片子，跑这僻静河湾作甚？寻死？”
小满惊魂稍定，胸口还在剧烈起伏，便将家中困境、想寻营生以及自家能做豆腐乳的事，简单说了，尤其提到了幼弟谷雨考童子科需要路引钱。
老周头嘬着烟嘴，眯起眼睛扫过冷清的码头和懒散的货船：“豆腐乳？卖给船工苦力，赚得几文？够你弟弟那三百文？”他话锋陡然一转，烟杆指向浑浊的河水：“可知这水里，除了鱼，还有宝？”
小满茫然摇头。
“小虾米！”老周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特别是山溪水汇入处的小河虾，个头虽小，味道却极是鲜美！捞起来，用粗盐、米酒，再加上我们俚人独门的山野香料（紫苏、野山姜、山椒子），捣碎了封进坛子里发酵…就成了虾酱！咸鲜透骨！指甲盖那么一点，就能下一大碗糙米饭！海边讨生活的、跑船的、山里干活的，都认这个！比你那豆腐乳，强多了！”
小满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虾酱！她当然知道，这是岭南俚僚人家常必备的至宝！若真能做出来…可这亮光很快又黯淡下去：“虾…河里是有，可盐…酒…还有香料坛子…” 盐是官卖，价钱不低；米酒也非便宜之物；香料虽能采，但也要功夫；坛子更是要钱买。家里那点可怜的积蓄，连买够做几坛虾酱的盐都未必够。
“哼，算你运气。”老周头哼了一声，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巴掌大的黑陶罐，拔开木塞——一股霸道绝伦的咸鲜香气瞬间炸开，直冲鼻腔！他用粗糙的手指抹了一点黑红油亮的酱膏，递给小满：“尝尝！”
小满小心翼翼用舌尖一沾，一股极致的咸鲜瞬间在口中爆开！紧随其后的是醇厚浓郁的发酵香气，夹杂着紫苏的异香、野山姜的辛辣和山椒子奇特的回甘，汹涌澎湃地冲击着她的味蕾！她震撼地瞪大了眼睛：“这…这是您做的？”
“嗯。”老周头盖上塞子，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祖上传下的手艺。念你‘赶’走了那两个聒噪鬼，扰我清净，授你个简易的法子。虾要新鲜活蹦，盐要下得足，香料配比是魂，密封发酵的时辰要够！” 他语速很快，但关键点如几种香料的粗略配比、捣碎的力度、封坛避光的要诀，却说得清清楚楚。
小满如同捧住了救命稻草，连连躬身拜谢，激动得声音发颤。可一想到那沉甸甸的成本，喜悦又像被戳破的泡影。
“虾酱，小道耳！能解你燃眉，难成大器。”老周头却忽然正色，浑浊的目光变得锐利，手中烟杆遥指向河流上游隐约可见的成片青纱帐（甘蔗田）和更远处县城方向依稀冒烟的旧式糖寮。“看见那些甘蔗田和糖寮的烟了么？良德遍地是蔗！九成九都熬成了粗黑发硬的糖霜，贱卖给外埠的商号！那些大商号转手精制成雪白的糖霜、晶莹的冰糖、蜜饯果子，利钱翻上数倍不止！丫头，想不想…也分这杯羹？做出我们高凉郡自己的名糖？”
小满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膛！卖高价？立名头？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光是虾酱的成本就让她喘不过气。
“莫慌！”老周头仿佛看穿了她心中的惊涛骇浪，“不是让你去开糖寮！那耗费巨大，动辄百贯千贯。是让你买他们熬好的粗糖，自己再加工！做成有特色、能卖高价钱的成品糖块！”
“糖…糖块？”小满完全懵了，粗糖再便宜也是糖，买来加工？那本钱…
“对！”老周头眼中仿佛燃起了两簇火焰，语速加快：“把晒干的丹枝肉、龙眼肉切得碎碎的，拌进熬化的热糖浆里，倒进模子成型！果肉的甜香混着蔗糖的醇厚，天下独一份！还耐存放！野山姜糖： 你不是会用野山姜么？熬出浓浓的姜汁，兑进糖浆里，凝成糖块！甜嘴又暖胃，船工行商赶路最爱！还有那凉茶糖： “这场疫气，更显俚人草药之效！用紫苏、薄荷、金银花熬出汁子，滤得清亮，再入糖凝块！清甜里带着药香，解暑防病！这才是绝技！” （草药要采要晒，也要功夫和本钱…）
小满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老周头描绘的景象瑰丽无比：风味独特！功效加持！便于携带！一条仿佛闪烁着金光的道路，骤然在她眼前铺开！那金光刺得她心头发烫，仿佛谷雨的路引钱、二姐的赎金，家中的窘困都能迎刃而解。
然而，这金光大道的第一步，就让她如坠冰窟。
虾酱！ 需要新鲜河虾，这需要人力，需要大量的盐，可是官盐，价高！还需要米酒！需要那些山野香料，要人工或钱，需要坛子又是钱！……家里那点铜钱，够做什么？
糖块！ 买粗糖？粗糖再便宜也是糖，起步就要钱！丹枝干、龙眼干？那都是稀罕物，价更高！野山姜、草药？要品质好也得花钱收！还有熬糖的柴火、模子、盛放的竹筒油纸......哪一样不要钱？
老周头的祖传秘方是点石成金的手指，可小满此刻，连一块最粗糙的“石头”都凑不齐。
她望着浑浊的良德河水，那里面或许有不要钱的虾米，但把它们变成能换钱的虾酱，变成老周头口中那能“分一杯羹”的珍奇糖块，需要的第一样东西，恰恰是她此刻最匮乏、也最沉重的——钱。
她数得清筐里每一枚铜钱的缺口，记得谷雨试牒上那被磨浅的“三百文”，却看不清这泼天富贵的第一块基石，该如何用空空如也的手去垒起。
河风带着水腥气吹来，卷走了老周头旱烟的余味，也吹得小满心头一片冰凉与滚烫交织。
破局的微光已现，可横亘在前的，是深不见底的银钱沟壑。那沟壑对面，是弟弟远行的路引，是家中喘息的希望，也是老周头描绘的金光大道。她该如何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