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沿着官道向南挪进,路越走越窄,原本平整的路面被车轮碾出两道深辙,辙沟里积着黄尘,风一吹就卷成烟柱,扑得人满脸都是。
离秦岭越近,周遭越见荒凉,道旁的驿站塌了半边,断墙里长出半人高的蒿草,墙根下蜷缩着些乞讨的人他们见车队过来,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些微光,又很快暗下去。
萧家的马车在路上里显得扎眼。车篷虽蒙着粗布,可木材的纹路里还透着几分精致,石清和护卫们腰间的佩刀虽藏在布套里,可走起路来“哐当”的响动,还是让不少人投来目光。
“少爷,往蓝田去的人比预想的多。”石清策马凑近萧翊,声音压得低,靴底碾过路边的碎石,“方才见着几个汉子盯着咱们的车轮看,眼神不对。”
萧翊勒了勒缰绳,目光扫过路边扎堆的流民,喉结动了动:“嗯,让哑奴和护卫们多分些心,盯着四周。”
按计划,他们要走蓝田道翻秦岭。这路虽说是官道,却也早没了往日的规整,陡坡接着急弯,偶尔能撞见半塌的茶寮,勉强能歇脚。
头一日还算平稳,可颠簸的车辙还是让养尊处优的萧家人受了罪。
萧夫人扶着车壁的手青筋隐隐,鬓角的碎发被冷汗浸得黏在颊边,隔会儿就探出头干呕,粗瓷碗里的清水喝了半口就放下,眉头拧成个疙瘩。萧晴缩在角落,锦鞋的鞋尖磨出了毛边,时不时吸着鼻子抹眼泪,嘴里嘟囔着“骨头都要颠散了”,被萧翊回头瞪了一眼,才咬着唇把话咽回去。
只有萧老夫人稳得住。她靠着车壁坐,手里的佛珠转得匀,见萧夫人脸色发白,便让老嬷嬷递过块干硬的饼:“嚼着,空着肚子更难受。”
小满看在眼里,从包袱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晒干的陈皮和薄荷叶。她走到萧夫人的马车旁,把纸包递过去:“夫人,含一片在嘴里,能压着些恶心。”又转向萧晴,将自己的水囊递过去——水囊是粗布缝的,上面还打了个补丁,“晴妹妹,路上燥,多喝点水。”
萧夫人捏着陈皮,指尖触到那粗糙的纹理,低声道了句“谢了”,眼神却像被什么绊了下,没敢多停。萧晴别扭地接了水囊,喝了一小口,就把脸扭向车外。
傍晚在山坳宿营时,风裹着寒气往骨头缝里钻。
赵大和福安捡了些枯枝,火刚烧起来就“噼啪”响,火苗歪歪扭扭的,照得人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小满蹲在火堆旁,用小铁锅熬稀粥,里面切了些碎肉脯,肉香混着米香飘开,让几个饿了一天的人喉头都动了动。
夜里没人敢睡实,山风卷着松针刮过车篷,发出“呜呜”的响,像有人在暗处哭,远处还传来几声狼嚎,听得萧晴往母亲怀里缩了缩。
到了第三日,路更难走了。一段陡坡斜斜插向云端,马车的轮子在碎石上打滑,石清和护卫们得下来推着走,脊梁弯得像张弓,汗珠子砸在地上,瞬间就被尘土吸干。
食物开始按人头分,每人两块麦饼,半袋水,谁也不敢多吃。
危险就在这时撞了过来。
那段山道窄得像根扁担,左侧是直上直下的陡坡,坡上的碎石时不时往下滚,右侧是深不见底的沟谷,风从谷里钻出来,带着股土腥气。
车队刚转过一个弯,就见前面晃出五六条人影,个个衣衫褴褛,手里攥着削尖的木棍,还有个汉子拎着把柴刀,刀身锈得发红,刃口缺了好几块。
为首的是个疤脸汉子,脸上的刀疤像条蜈蚣,从眉骨爬到下颌,他往路中间一横,木棍顿在地上“咚”的一声,哑着嗓子喊:“站住!此路是爷开的,要过,留下买路财!”
车队“吱呀”一声停了。石清和吴家护卫“唰”地抽出刀,刀刃在日头下闪着冷光,护在马车前。
哑奴像片叶子似的滑到车队侧面,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根硬木短棍,棍身磨得发亮,他眯着眼盯着那伙人,指节攥得发白。福安和赵大也抄起扁担柴刀,手都在抖,却没往后退。
马车里的萧夫人猛地抓紧了萧晴的手,指甲掐得女儿胳膊生疼,娘俩的哭声都堵在喉咙里,只剩肩膀在抖。萧老夫人捻佛珠的手停了下,眼皮却没抬,嘴唇动了动,像是在念经。
萧翊眉头拧成个疙瘩,催马往前挪了半步,声音沉得像块石头:“各位,我们也是逃难的,没什么值钱东西,行个方便。”
“逃难的?”疤脸汉子嗤笑一声,唾沫星子喷在地上,“逃难的有马车?有带刀的护卫?少废话!看你们这架势,兜里肯定有货!拿出几贯钱来,爷就放你们走,不然……”他把柴刀往石头上一拍,“这沟谷,就是你们的葬身地!”
萧翊不想纠缠,母亲祖母都在车上,多拖一刻就多一分险。他从怀里摸出钱袋,倒出一小把碎银子,还有一串铜钱,约莫百文,往地上一扔:“就这些,买碗酒喝,让我们过去。”
银子在日头下闪了闪,疤脸汉子眼睛亮了亮,弯腰捡起,掂量了掂量,脸上露出不满,啐了口:“妈的,就这点?”可他看了看石清手里的刀,又瞥了眼哑奴那盯着猎物似的眼神,终究没敢再闹,挥挥手:“滚吧!”
车队缓缓驶过,车轮碾过刚才扔钱的地方,谁都没说话,直到走出半里地,听见后面没了动静,才敢松口气。
又走了段路,找到块稍微平整的空地歇脚。小满牵着马走到萧翊身边,眉头还蹙着,声音压得低:“萧公子,方才给钱是不是太痛快了?”
萧翊正擦着刀,闻言愣了下:“不过些碎银,打发了省得麻烦。”
“麻烦是省了,可后患或许来了。”小满的声音里带着些急,“你出手这么‘大方’,那些人会不会觉得咱们是肥羊?万一他们跟在后面,或者招来更多同伙呢?咱们带的银钱就这些,往后到岭南,吃饭、住店、万一有人生病抓药,哪样不要钱?你现在不是京城里能随意掷千金的萧家公子了,咱们是逃难的,每一文钱都得掰成两半花。”
她抬眼看向萧翊,目光清得像山涧水,却带着沉甸甸的担忧:“方才那伙人,看咱们护卫带刀,本就有些怯。你若硬气些,或许不用给钱;就算要给,也该少给点,让他们知道咱们没油水。现在这样,反倒像是告诉他们‘我们有钱’。”
萧翊捏着刀柄的手顿住了,指尖捻着缰绳的力道松了松,耳尖微微发烫。
“是我考虑不周。”他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惭愧,“你说得对,是该精打细算。下次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看向小满的眼神里,多了些从前没有的郑重,像看到了块被尘土掩住的璞玉,终于露出了光。
小满见他听进去了,神色缓了些:“也不是不能给,得看情况。有时候,让他们知道咱们不好惹,比给钱更管用。”
萧翊重重点头,把这话刻在了心里。
休息时,萧夫人和萧晴还心有余悸,攥着帕子的手一直抖。萧老夫人依旧捻着佛珠,只是佛珠转得快了些。小满却没闲着,她蹲在马车旁检查车轴,往轴眼里添了点油脂,又把装干粮的包袱重新捆紧,还指着路边几株长着锯齿叶的草对赵大说:“这是荠菜,能吃,回头见着了多挖点。”
她的镇定像株定海神针,连萧夫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这姑娘的手不像大家闺秀那样细嫩,指腹上有层薄茧,可做什么都透着股利落,让人莫名安心。
等车队爬上一道山梁时,风忽然大了起来,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小满勒住马,忍不住回头往北望。
视线掠过蜿蜒的来路,山坳里的炊烟、石缝里的野草都看得清晰,可长安的方向只有层叠的山影,像被老天爷用墨笔涂了层浓影,连个轮廓都寻不见。
心里忽然空了块地方。终于逃离了那座将要塌的城,可为什么没半分轻松?她想起柳林庄的作坊,想起那些被她晒得半干的草药,想起刚熟悉起来的市井烟火……还有二姐寒露。
走得太急,太多的人连句告别都来不及。二姐现在在哪?长安乱起来,她会不会受欺负?有没有地方躲?这些念头像针,密密麻麻扎在心上,疼得她眼眶发热。
“在看什么?”萧翊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也勒住了马,望着北方,眉头微蹙,眼神里说不清是留恋还是决绝。
“没什么。”小满吸了吸鼻子,把那些翻涌的情绪压下去,转头看向南方。前面的秦岭像道巨墙,云雾在山尖缠缠绕绕,根本看不清里面藏着什么。“前面的路更险了,让大家抓紧歇会儿,等下好赶路。”
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活下去,走到岭南,才是对自己、对身边人,甚至对远方可能还在挣扎的二姐,最实在的交代。
她调转马头,不再回头。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布衫,可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像山梁上那棵迎着风的松树。
车队重新动了起来,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在空旷的山谷里荡开,一路向南,往那云雾深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