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有人低喝一声。
陈茂才此刻攥着块浆洗得发白的青布帕子,在手里拧了又拧。
他里正做了将近十年,还从没像今天这样紧张。
州府劝农使,这可是潭垌乡头一回来这么大的官。
京城那边闹了快一年,岭南虽离中原远,却也受了不少波及,粮价飞涨,官府对粮食和作物管控得比从前严了十倍。
他偷偷抬眼望了望尘土来的方向,额角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滑,砸在粗布短褐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旁边的乡老们也没好到哪儿去,张老栓的烟杆忘了点,叼在嘴里半天没动静,李阿婆的手在围裙上擦个不停,眼神总往村头的瞟。
烟尘里渐渐显出三辆马车的轮廓,头一辆是黑漆的,车轮包着铁皮,碾过石子路时发出“咯噔咯噔”的脆响。
马是两匹枣红色的,鬃毛被梳得油亮,却也吐着白沫,显然是赶路赶得急了。
车帘掀开,先下来个穿青布差役服的年轻人,动作利落地搬下车凳,又伸手扶出个中年男人。
这便是上头来人说的周劝农使了。
他穿件石青色的绸缎直裰,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一丝不苟,腰间系着条玄色腰带,挂着个黄铜牌子,上面刻着“劝农使”三个字。
这是去年新换的制式,朝廷为催劝农桑,特意给劝农官铸了新牌,好让他们在地方上行事方便。
最显眼的是他那撇山羊胡,油光水滑的,想来每日都要精心打理。
他下车时先顿了顿,用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眼神扫过村口等候的人群,像把小刀子似的,刮得人心里发紧。
“周大人一路辛苦,快请到草舍用些茶水解渴。”陈茂才赶紧迎上去,嘴角笑得僵了,声音也有点发颤。
他原本准备了一肚子客套话,此刻却忘了大半,只记得反复说“辛苦”。
乱世里当官的脾气都大,他怕一句说错就惹了祸。
周劝农使没接他的话,反而捋着山羊胡,目光越过他往村里扫。
他看了附近那几间漏雨的土坯房时,眉头轻轻皱了下,这两年逃荒的人多,不少房子空着没人修,看到这边那些新刷不久的木门时,眼神又顿了顿,才慢悠悠开口:“茶就不必了,公务要紧。”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官威,“听闻你们乡里近来在推广什么新稻种,还与俚人有大宗货物往来?带本官去看看。”
“俚人”两个字,他咬得格外重。
最近朝廷总怕边疆异族趁机生事,对汉俚交易管得极严,地方官要是放着不管,轻则丢官,重则要担“通夷”的罪名。
陈茂才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攥住了心脏。
他就怕周劝农使提这个,潭垌乡跟黑石峒的俚人做买卖,虽说按市价来,可毕竟没提前给州府递帖子。
他张了张嘴,刚想解释,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像阵凉风似的,吹散了几分紧张。
“周大人明鉴,新稻种推广一事,确有文书上报雷州守捉。”
众人回头,只见个穿青衫的年轻人从人群后走来。
那青衫是细棉布的,洗得有些发白,却浆得平整,领口袖口都没有褶皱。
他腰间系着条墨色腰带,挂着枚小小的铜鱼符,这是雷州守捉书吏的信物。
战乱后,地方军镇掌了部分民政权,守捉书吏也管采办,协调的事。
他的步伐很稳,每一步都踩得扎实,想来是练过的。
走到近前,才看清他的脸,眉目清俊,鼻梁挺直,嘴唇抿着时带着几分严肃,可眼神却很平和,没有半分怯意。
这是萧翊。他身后跟着个姑娘,约莫十五六岁,穿件月白色的粗布襦裙,袖口绣着朵小小的兰花,是她自己闲时绣的。
姑娘梳着双丫髻,发间别着根桃木簪子,手里提着个竹篮,篮沿搭着块浅蓝色的布,布角还沾着点稻花,显然是刚从田里过来。
她便是小满,沈家货栈的掌柜,也是潭垌乡推广新稻种的牵头人。
此刻她站在萧翊身后半步远,神色安静,却难掩眉宇间的清丽。
周劝农使眯起眼,上下打量萧翊:“你是?”
“在下萧翊,现任雷州守捉书吏,兼理采办协调事宜。”萧翊微微躬身行礼,动作不卑不亢。
他的手指修长,指腹带着层薄茧,那是常年握笔,整理文书磨出来的。
“新稻种试种与货物往来,皆在职责范围内,相关文书俱已备妥,请大人过目。”
说着,他从竹篮里取出一卷文书。那文书卷得整齐,用细麻绳捆着,绳结打得紧实。
萧翊解开绳子,将文书展开,递到周劝农使面前。
文书上的字写得工整,墨色均匀,末尾还盖着雷州守捉的朱红印信,印泥清晰,没有半分模糊。
这是最近朝廷新定的规矩,地方军镇文书要盖印才作数,免得有人伪造。
周劝农使接过文书,手指碰到纸页时,觉得有些凉。
原来小满怕文书被晒坏,特意在竹篮里放了块浸过井水的布,把文书裹在里面。
他慢条斯理地翻着,目光在字里行间扫来扫去,像是在找什么错处。
翻到第三页时,他忽然停住,用手指点着其中一行:“这岭南早稻的种子,是从何而来?可有官府批文?”
这岭南早稻是萧翊从雷州港的商户手里换来的,比寻常稻子早熟二十天,还耐旱,正适合战乱里抢收粮食。
可周劝农使要的“批文”,却是故意刁难,这年头官府文书积压,批文哪那么好拿。
“回大人,”小满往前迈了一步,声音清脆,却不怯场。
她从竹篮里又取出一叠纸,是商税凭证,叠得整整齐齐的,上面盖着雷州港税吏的朱印,还带着点淡淡的墨香,
“种子是从雷州港的和记商行购入,这是完整的商税凭证,每一笔都有记录。试种之事,也经里正和乡老们商议同意,张老栓,李阿婆他们都能作证。”
她说着,回头看了眼张老栓和李阿婆。
张老栓赶紧点头,烟杆从嘴里滑出来都没察觉:“是是,我们都商量过,这早稻要能早收,到时收的粮够一家子吃两个月呢!”
周劝农使挑了挑眉,目光又转向人群外围:“那这些与俚人的交易呢?本官怎么听说,你们私下与黑石峒往来密切?”
这话一出,空气顿时更沉了。
朝廷现在总疑神疑鬼,怕俚人跟叛军勾连,地方官只要抓到“汉俚私交”的由头,就能往上邀功。
陈茂才的脸瞬间白了,刚想开口辩解,就又听见一个沉稳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周大人,黑石峒与沈家货栈的交易,是按市价公平买卖,有正式契书。”
说话的是个年轻后生,穿着俚人特有的深褐色麻布短衫,领口和袖口绣着黑石峒的图腾。
他胳膊上裸露的地方,能看到深蓝色的纹身,从手腕一直蔓延到肩头,是成年时族里的长老纹的,象征着勇敢。
他手里握着根硬木杖,杖身刻着细密的花纹,是用黑石峒特有的铁梨木做的,沉甸甸的。
郎岩往前站了站,目光直视周劝农使,没有半分躲闪:“我们峒里的番薯,草药,换沈家的盐,布和农具,每一笔交易都写了契书,双方签字画押,还请了潭垌乡的吴秀才做见证。早那几年岭南就有汉俚互市的规矩,莫非现在连公平买卖都不许了?”
周劝农使被他问得一噎,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没想到一个俚人竟敢提“规矩”。
这年头官府总拿“乱世当特例”破规矩,被戳穿了反而下不来台。
刚想发作,旁边一个穿灰布长衫的书吏赶紧上前打圆场。
这书吏约莫二十出头,脸上带着几颗雀斑,手里摇着把破了扇面的折扇,声音尖细:“大人,天儿热,不如先去田里看看作物长势?这新稻种到底好不好,看了才知道嘛。”
周劝农使瞪了书吏一眼,却也知道此刻发作不妥,便冷哼一声:“也好,那就去看看。若是作物不行,看你们怎么交代。”
一行人往村西的试验田走。
田埂是新修的,用黄土夯得结实,只是刚下过雨,踩上去有点黏脚。
试验田里的岭南早稻长得正旺,绿油油的稻苗齐膝高,叶片宽而厚,风一吹就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无数只小手在鼓掌。
阳光照在稻叶上,水珠折射出细碎的光,空气里满是稻花的清香,还混着泥土的腥气。
周劝农使蹲下身,动作有些笨拙,他常年待在州府,很少下地,裤脚沾了泥也没察觉。
他用手指捏起一片稻叶,觉得滑溜溜的,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皱了皱:“这稻苗为何叶片发黄?莫非是病害?”
小满心里一紧,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竹篮的提手,指节都泛了白。
“大人有所不知,这岭南早稻性喜阳,这几日雨水多,见不到太阳,叶片自然会略显发黄。待天晴两日,自会转绿。”田埂那头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点沙哑。
众人回头,只见个穿着靛蓝色俚人服饰的老者拄着拐杖走来。
老者约莫七十多岁,头发花白,梳成个髻用木簪固定着,脸上布满皱纹,却精神矍铄。
他的拐杖是老松木做的,包浆厚重,顶端刻着个黑石峒的图腾鸟。
他走得慢,左腿有点跛。身后跟着四个俚人青年,个个身材高大,穿着同色的麻布短衫,腰间挂着弯刀,背上背着弓箭,显然是来保护长老的。
青年们抬着两个竹筐,筐里装满了番薯,外皮沾着新鲜的泥土,还带着翠绿的叶子,一看就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
这是黑石峒的岩松长老,也是峒里最懂农耕的人。
郎岩赶紧上前,扶住岩松长老的胳膊:“长老,您怎么来了?”
岩松长老摆了摆手,目光落在周劝农使身上,嘴角带着点笑意:“听闻州府的大人来巡查农事,我这老头子也想来请教请教。这年头粮食金贵,多听听大人的指点,总能少走些弯路,让峒里人和乡里人都多收点粮。”
周劝农使被这话将了一军,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本想挑点错处,没想到来了个懂行的俚人长老,还把“为了粮食”的帽子扣在了自己头上。
乱世里谁都知道粮食重要,他要是再刁难,反倒显得不顾百姓死活。
他讪讪地站起身,拍了拍裤脚上的泥,没说话。
岩松长老却没管他,自顾自地走到竹筐边,用拐杖戳了戳筐里的番薯:“大人请看这番薯,我们依着小满姑娘教的法子种,行距留得宽,土里还拌了草木灰,一亩地能收三百多斤呢!比我们以前种的粟米多收一倍还不止。去年冬天闹粮荒,全靠这番薯救了不少人的命。”
他说着,拿起一个约莫半斤重的番薯,递给周劝农使,“大人摸摸,这番薯结实,煮着吃甜,烤着吃香,要是遇上荒年,可是能救命的。”
周劝农使的手指碰到番薯,觉得温温的,还带着泥土的潮气。
他心里其实有点惊讶,现在朝廷一直愁粮食不够,要是这番薯真能高产,倒是个好东西。
可他拉不下脸来夸,只哼了一声,把番薯放回筐里:“高产也未必好,口感差了也没人吃。”
“大人说的是。”岩松长老不恼,反而顺着他的话头说,“就是这虫害防治上,我们还没摸透。前几日地里闹了些小虫子,咬得番薯叶都是洞,我们用了草木灰,效果却一般。不知大人可有良策?”
这话问得周劝农使哑口无言。
他哪里懂什么虫害防治?平时在州府,只知道看文书报上来的数字,连虫子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他张了张嘴,想说“用药”,可又想起现在药材紧缺,药早就断货了。
想说“找农匠”,又怕被问起“哪个农匠”。
这年头农匠要么逃荒了,要么被官府征去种官田了。
旁边的书吏赶紧又打圆场:“大人路上累了,虫害的事回头再议,不如先去货栈看看?”
周劝农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点头:“也好,去货栈。”
沈家货栈在县城里,货栈门口挂着两个铜铃,风一吹就“叮铃叮铃”响,倒添了几分生气,这铜铃还是小满特意挂的,乱世里治安差,有动静能早点察觉。
货栈里早就有人等着了。
吴承宇摇着把象牙折扇,站在柜台后面,看到众人进来,立刻笑着迎上去。
他穿件天青色的锦缎长袍,领口和袖口绣着金线,腰间系着条玉带,上面挂着个玉佩,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作为端州吴记商行的少东家,吴记商行在岭南一带颇有名气,一直靠漕运起家,在京城那会垄断了不少岭南到江南的商路,和各地的官员都有些往来。
这年头官府要靠商人运粮运货,对大商行的公子自然客气。
“这位就是周大人吧?久仰久仰!”吴承宇的笑容热情,却不过分谄媚,“在下吴承宇,家父是端州吴记商行的东家。今日碰巧在潭垌乡办事,听说大人来巡查,特意在此等候,我们商行最近要给雷州守捉运一批军粮,想从大人这里讨个方便,不知能否请教几个漕运关卡的规矩?”
周劝农使听到“吴记商行”和“运军粮”四个字,脸色顿时变了。
战乱后,军粮是头等大事,谁要是耽误了运军粮,轻则丢官,重则杀头。
他去年想给老家运点粮食,还是托了别的商行的关系,才免了沿途的苛捐杂税。
他赶紧收起了之前的冷脸,脸上挤出点笑容:“原来是吴公子,客气了。漕运的事好说,咱们慢慢聊。”
吴承宇笑着拉过周劝农使,往货栈里间走:“大人这边请,里面有茶。”
两人低声交谈起来,偶尔能听到“军粮”“关卡”之类的词,周劝农使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多。
他知道,要是能跟吴记商行搭上线,以后运粮,办事都方便。
小满悄悄松了口气,肩膀微微垮了下来。
她回头看了眼萧翊,眼里带着点感激。
萧翊会意,轻轻摇了摇头,用口型说“没事了”。
小满的嘴角忍不住弯了弯,从竹篮里取出块帕子,递给他:“擦擦汗吧,天太热了。”
萧翊接过帕子,帕子上带着淡淡的兰花香味,是小满用的皂角的味道。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把帕子还给她,声音很轻:“你也擦点,刚才在田里沾了不少汗。”
这边两人低声说话,那边周劝农使和吴承宇已经谈完了。
周劝农使的脸色彻底缓和下来,甚至主动提出要“仔细查验”货栈的账目。
吴承宇笑着把账目递给他,账目记得清清楚楚,每一笔收入支出都写得明明白白,还贴着对应的契书和凭证
这年头,商人做账都格外仔细,就怕官府找借口查抄。
周劝农使翻了几页,就把账目还给吴承宇:“不错不错,账目很清楚。”
他又去看了看货栈里的货物,左边的货架上摆着俚人送来的草药,有治咳嗽的枇杷叶,有止血的三七,还有驱虫的艾草,都捆得整整齐齐,贴着标签。
右边的货架上放着汉人的盐,布和农具,盐是海盐,装在陶罐里,布是粗布,颜色多样,农具是铁犁和镰刀,都磨得发亮。
角落里堆着几袋岭南早稻的种子,用麻布袋子装着,袋子上写着“试种用”三个字,是萧翊的笔迹。
周劝农使绕着货栈走了一圈,没找到任何错处,只能勉强说几句套话:“你们要好好经营,莫要违反律例,有什么困难可以报给州府。”
陈茂才赶紧点头哈腰:“多谢大人指点,我们一定遵办!”
送走周劝农使的车驾,众人悬着的心才真正放了下来。
陈茂才抹了把汗,帕子都能拧出水来:“今日多亏了萧公子和吴公子,还有郎少峒主和岩松长老。要是没有你们,这周大人指不定要怎么刁难我们呢。这年头当官的,没好处可不会轻易放过人。”
吴承宇摇着折扇,笑得得意:“这周大人,分明是收了李掌柜的好处来找茬的。李掌柜是隔壁柳溪乡的,跟我们吴记商行抢过漕运的生意,也跟不少货栈闹过矛盾。不过嘛,他既然知道我吴家的名号,又听说我们要运军粮,总要给几分面子。”他说着,瞥了眼小满,“小满妹子,以后再有这种事,直接找我,保准没问题。”
小满笑着道谢:“那就要多谢吴大公子了。”
郎岩却没那么轻松,他眉头紧锁,手里的硬木杖在地上轻轻敲了敲:“今日虽应付过去,但庆丰堂不会善罢甘休。我听说,他们已经在联络清水峒的人了。”
清水峒和黑石峒是邻峒,却一直不和,经常因为土地和水源起冲突。
庆丰堂联络清水峒,显然是想联手对付黑石峒和沈家货栈。
乱世里,商人和部落勾结,抢生意,争地盘是常有的事。
众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萧翊皱着眉,思索道:“清水峒的峒主贪财,庆丰堂肯定是用利益拉拢他。我们得先想办法跟清水峒沟通,免得他们被庆丰堂利用,这年头多一个敌人,就多一分危险。”
“难。”郎岩摇了摇头,“清水峒的峒主跟我父亲有旧怨,以前因为抢水源打过架,不会轻易听我们的。”
就在这时,货栈门口传来一阵“叮铃叮铃”的响声,是银饰碰撞的声音。
众人回头,只见个穿红色俚人服饰的姑娘站在门口,双手叉腰,眼神冷冷地盯着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