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相机委托之后的第三天,凌异才终于从那种深入骨髓的虚弱和混沌中挣扎出来。整整两天一夜,他几乎都处在一种半昏迷的昏睡状态,剧烈的头痛如同潮汐般反复侵袭,即使是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锁着,仿佛承受着无尽的痛苦。精神的虚脱感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连简单翻身都需要耗尽意志。
这三天里,时光相馆陷入了一种异样的寂静,比玲灵到来之前那种惯常的孤寂更加沉重。玲灵默默地担起了所有的责任。她每天早早过来,带来精心熬煮的、易于消化的清粥小菜,放在凌异床头,等他偶尔清醒时勉强吃上几口。她轻手轻脚地打扫相馆的每一个角落,擦拭那些老相机上的浮尘,将凌异工作台上散乱的工具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她甚至还学会了如何应对偶尔上门询问的客户,用得体的借口婉拒了当前的业务,并细心记录了他们的联系方式。
在凌异昏睡的间隙,玲灵并没有闲着。她坐在柜台后,就着台灯温暖的光晕,翻开了一本崭新的、封面是深蓝色布面的厚笔记本。她开始系统地整理自从她闯入以来,两人共同经历的所有事件:从最初的红星招待所黑白照片,到陈老先生的怀表寻回,再到林晚的情感危机,以及刚刚结束的、最为凶险的旧相机悬案。
她并非简单地记录流水账,而是以一种近乎科研的严谨态度,绘制了详细的表格。表格的列项包括:委托内容概述、灵视介入的深度等级(她根据自己的观察进行了粗略分级,如“浅层情绪感知”、“深度记忆回溯”、“濒死体验关联”等)、凌异事后出现的具体症状(头痛程度、持续时间、呕吐、虚脱、精神恍惚等)、以及大致的恢复时间。她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重点,在旁边空白处写下自己的观察和推测。
数据是不会说谎的。当玲灵将几次委托的数据并列在一起时,一条清晰而令人心惊的曲线呈现在她眼前:灵视介入的程度越深,尤其是当触碰到的信息与死亡、暴力、极端负面情绪直接相关时,凌异事后所承受的反噬就越剧烈,恢复时间也呈几何级数延长。旧相机这次,更是几乎触及了危险的边缘。
第四天傍晚,凌异终于感觉那撕扯着他神经的剧痛减弱了一些,能够勉强支撑着下床,扶着墙壁,缓慢地挪到外间。他的脸色依旧苍白,脚步虚浮,仿佛大病初愈。他看到玲灵正趴在柜台上,对着那本深蓝色笔记本,写得十分专注,台灯的光晕勾勒出她认真的侧脸。
“写什么?”凌异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木头。
玲灵闻声抬起头,看到凌异站在工作间门口,脸上立刻绽放出欣喜和如释重负的笑容:“凌老板!你终于能起来了!感觉好点了吗?”她连忙起身,想去搀扶,又被凌异微微摆手制止了。
“我在整理我们接手过的案子,还有……记录一下你每次使用能力之后的不同反应和恢复情况。”玲灵将笔记本推到他面前,语气带着一丝担忧,“你看,我大概总结了一下规律。好像……越是涉及到强烈的负面情绪,尤其是……死亡和暴力场景的回溯,对你的消耗就越大,这次……这次甚至有点危险了。”
凌异接过笔记本,指尖感受到布面封皮的细腻纹理。他翻开内页,看到玲灵那工整又不失娟秀的字迹,以及那些清晰明了的表格和数据图。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讶。他没想到玲灵会如此细心和有条理,更没想到她会用这种方式来关注他能力的代价。这种被细致观察和记录的感觉,对他而言有些陌生,但并不令人反感。
“嗯。”他点了点头,将笔记本轻轻放回柜台上,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色,雨已经停了,玻璃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能力不是无限的。窥探隐秘,尤其是死亡的秘密,本身就会受到规则的反噬。看到的越多,付出的代价就越大。”他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深沉的疲惫和认命般的淡然。
“那……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减轻这种反噬?”玲灵凑近了一些,关切地问,眼睛里充满了真诚的担忧,“就像……就像小说或者电影里演的那样,需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法器辅助?或者,有没有什么祖传的修炼方法,可以让你更好地控制它,减少伤害?”她脑海中浮现出各种玄妙的想象,玉符、念珠、打坐冥想等等。
凌异缓缓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苦涩的弧度:“没有法器,没有功法,也没有传承。”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这东西,就像一种与生俱来的、无法切除的肿瘤。它是我的一部分,如影随形。我只能学着与它共存,摸索着它的边界,尽量不去触碰那些最危险的禁区,但无法根治,也无法逃避。”
他说这番话时,没有看玲灵,而是望着窗外黑暗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台灯的光线从他侧后方照射过来,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使得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此刻显得格外脆弱、疲惫,还有一种玲灵从未见过的、深藏的无奈与苍凉。
玲灵看着他的侧影,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再次翻涌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那不仅仅是同情和敬佩,更夹杂着一种细微的、类似心疼的感觉。这个看似冷漠、强大的男人,实际上一直独自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诅咒,在孤独中与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战斗。
“凌老板,”玲灵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很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这样了吗?这么多年,一定……很辛苦吧?”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触及凌异能力的根源,问及他的过去。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试图开启一扇尘封已久的门。
凌异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玲灵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转移话题以免尴尬。窗外的夜风吹过巷弄,发出呜呜的声响。
就在玲灵想要开口说点什么打破沉默时,凌异却忽然出声了,声音低沉而飘忽,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记不清具体什么时候开始的……有记忆起,世界就和别人看到的不一样。”他没有看玲灵,目光依旧停留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像是在对夜色诉说,“别的孩子玩玩具,感受到的是玩具本身的乐趣。我碰到那些玩具,就能看到之前玩过它的孩子是开心大笑,还是摔疼了哭泣,甚至……能感受到他们残留的体温和情绪。别的孩子牵着父母的手,感受到的是温暖和安全。我碰到他们的手,有时会看到他们刚刚经历过争吵的愤怒,或者对未来的忧虑……”
他的语调平铺直叙,没有波澜,却让玲灵听得心头一阵发紧。那是一种怎样的童年?无法正常地接触世界,无法拥有纯粹的快乐,时时刻刻被他人的情绪碎片所淹没。
“小时候不懂事,会把‘看’到的东西说出来……”凌异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嘲讽,“结果就是被当成怪物,被其他孩子孤立,被大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后来,就学会了闭嘴,学会了躲开人群,学会了把自己关起来……这间相馆,算是一个……比较合适的壳子。”
他寥寥数语,勾勒出的却是一幅漫长而孤独的成长画卷。玲灵无法想象,在如今这个相对开朗(至少在她面前)的表象下,隐藏着如此沉重的过往。她终于明白,凌异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疏离感和对人群的回避,并非天性冷漠,而是一种长期的自我保护。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些的。”玲灵有些歉然地说道。
“没关系。”凌异终于转过头,看向玲灵,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深邃,仿佛有旋涡在流动,“你……和大多数人不一样。”他没有说哪里不一样,但这句话本身,已经包含了许多未言明的意味。
这个雨后的深夜,在寂静的相馆里,两人之间的隔阂似乎消融了一些。一次关乎生死的委托带来的创伤,反而促成了一次触及灵魂深处的交谈。凌异依旧背负着他的诅咒,但至少在此刻,他不再是完全孤独的。而玲灵对这位神秘搭档的理解,也进入了一个更深的层次。未来的路依然布满荆棘,但或许,并肩前行会比独自跋涉,多一丝温暖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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