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致哀者萨利
离开柯尼法和艾瑟拉的小屋后,小骑士沿着地图上标注的路线继续前行。手中的指南针稳定地指向方位,让他在这个复杂的地下迷宫中能够保持清晰的方向感。
遗忘十字路口的通道似乎永无止境,每一条路都通向另一条路,每一个转角都连接着更多的转角。但现在,有了地图的指引,小骑士的探索变得更加有目的性,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游荡。
在前行的过程中,小骑士开始注意到一些之前没有留意的细节。
在某些地方,空气中漂浮着一些奇特的痕迹——那不是灰尘,不是雾气,而是某种更加虚幻的东西,某种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形态。
那些痕迹看起来像是影子,但又不完全是影子。它们半透明,微微发光,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状态,像是某种能量的残留,像是某种存在曾经经过此处留下的回响。
有些痕迹呈现出虫子的模糊轮廓——能够依稀辨认出头部、身体、四肢的形状,但所有的细节都是模糊的,扭曲的,像是透过水面看见的倒影。那些形状在缓慢地移动,或者说在重复着某种动作,像是被困在某个时间循环中,永远重复着生前最后的行为。
有些痕迹更加抽象——只是一些飘浮的光点,一些扭曲的线条,一些难以名状的形态。它们在空气中漂浮,随着某种看不见的气流移动,时而聚集,时而分散。
小骑士停下脚步,举起萤火虫灯,让光芒照向其中一个漂浮的形态。
那是一个虫子的影子,正在重复着某个动作——它似乎在挥舞着什么,可能是工具,可能是武器。动作很缓慢,很机械,像是某种被无限循环播放的影像,像是某段记忆的碎片被困在了这个物理空间中。
当萤火虫灯的光芒照射到那个形态上时,它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但也更加悲伤了一些。小骑士能够感受到——通过某种超越视觉的感知——那个形态中蕴含的情感:困惑、恐惧、还有一种深深的迷失感。
然后,那个形态慢慢淡去,像是雾气在阳光下蒸发,像是梦境在清醒时分解。
小骑士继续前行,但现在他对这些漂浮的形态有了更多的注意。它们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在某些区域特别密集,像是某种看不见的墓地,像是无数个无法安息的灵魂聚集的地方。
就在他穿过一个特别密集的痕迹区域时,小骑士听见了一个声音。
那不是物理性的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声音波,而是某种更加直接的东西,某种绕过耳朵直接在意识中回响的声音:
又一个行走者……又一个游荡在死者之间的生者……
那声音很轻,轻得像是耳语,轻得像是风吹过枯叶时的沙沙声,轻得几乎可以被误认为是幻觉。但它确实存在,确实在传达某种信息,确实在引导小骑士前往某个方向。
小骑士循着那个声音的方向前进。
通道在前方转弯,然后他看见了一条不同寻常的通道——那条通道的氛围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
墙壁上挂着黑色的布料,那些布已经褪色,已经破旧,但仍然被小心地悬挂在那里,像是某种装饰,又像是某种标记。那些黑布在微弱的气流中轻轻摆动,像是在哀悼,像是在祈祷。
通道的地面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放置着一支蜡烛。那些蜡烛很小,火焰微弱,但它们都在燃烧,都在散发出暖黄色的光芒。这些蜡烛显然是有人定期维护的,是有人在这个废墟中仍然坚持履行某种仪式。
小骑士沿着这条被蜡烛照亮的通道前行。
通道的尽头是一个房间,或者说是一个小小的礼拜堂,一个专门为某种特殊目的而设置的神圣空间。
房间是圆形的,天花板呈穹顶状。墙壁上刻满了符号和铭文,那些符号不是装饰性的,而是具有某种功能性的,像是某种咒语,某种祈祷文,某种用来沟通生者与死者的神秘语言。在烛光的照耀下,那些符号似乎在微微发光,似乎蕴含着某种超越文字本身的力量。
房间的中央放着一个石台,台上燃烧着更多的蜡烛,数十支蜡烛围成一圈,它们的火焰在一起跳动,形成一个明亮的光环。在那光环的中心,整齐地摆放着一些面具。
那些面具形状各异,有些精致华丽,雕刻着复杂的图案;有些简陋朴素,只是最基本的面部轮廓。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它们都是为死者准备的,都是用来容纳离去灵魂的器皿。每一个面具都代表着一个曾经的生命,一个已经结束的故事。
在石台的后方,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只披着黑色长袍的虫子,身形高大而瘦削,几乎和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长袍从头部一直垂到地面,覆盖了它的全身,只露出一个苍白的面孔。
那面孔很瘦,皮肤紧紧贴在骨骼上,眼窝深陷,但眼神却清澈而平静。那双眼睛见证过太多死亡,经历过太多离别,以至于已经超越了普通的悲伤,抵达了某种更加深沉的理解,某种对生死循环的彻底接纳。
那就是致哀者。
小骑士走进房间,萤火虫灯的光芒和蜡烛的光芒交织在一起,在墙壁上投下复杂的影子。那个披着黑袍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看向这位访客。
欢迎,致哀者开口了,声音低沉而舒缓,像是某种古老的吟诵,像是某种经过特殊训练才能发出的音调,欢迎来到安息之所的前厅,欢迎来到生者与死者交界的地方。
他走向前,黑色的长袍在地面上拖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某种仪式性的步伐:
我是萨利,一位致哀者,一个为死者送行的守望人。在这个王国还存在的时候,我为那些离世的灵魂举行仪式,帮助他们安详地前往另一个世界。
萨利走到石台旁,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那些面具,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某个熟睡的孩子:
你看见它们了吗?这些面具,这些容器,这些为逝者准备的最后居所。每一个离开这个世界的灵魂,都应该得到一个这样的面具,都应该被妥善地安置,都应该被引导前往它们应该去的地方。这是我们对死者的尊重,这是文明的标志之一。
他拿起其中一个面具,那是一个简单的白色面具,上面只有两个眼洞,没有任何装饰。在烛光的照耀下,那面具看起来既悲伤又安详:
但现在……现在死亡变得廉价而混乱。那些被感染者,它们死后连灵魂都无法完整地离开这个世界。它们被困在某个中间状态,既不活着也不真正死去,只是在废墟中徘徊,重复着某些无意义的动作。
萨利将面具放回原处,转身面对小骑士。他的眼睛仔细地、几乎是用某种超越视觉的方式观察着这位访客:
你看见了那些漂浮的形态,对吗?那些在空气中游荡的影子。那些就是无法安息的灵魂,是死亡被扭曲、被破坏后留下的残骸。它们既没有前进,也无法后退,只能永远困在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之间,永远承受着那种不完整的痛苦。
他走得更近了,近到几乎可以触碰到小骑士。萨利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和小骑士处于同一高度:
而你……你很特殊。从你第一次踏入这个区域,我就感觉到了。你身上有某种气息,某种和死亡、和虚无、和那个世界尽头的黑暗有关的气息。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某种深沉的洞察:
你是虚空造物,对吗?由那个深渊孕育,由黑暗塑造,由虚无赋予形态。你没有普通生命的那种……生机,那种温度,那种证明你正在的东西。
萨利慢慢直起身体,双手合拢在胸前:
这让你变得非常特殊。你既不是生者,也不是死者,你存在于两者之间,或者说,你超越了两者。你没有需要离开的灵魂,因为你从未拥有过普通意义上的灵魂。你是……空的,纯粹的空,一个行走的虚无。
他在房间里缓缓踱步,黑色长袍在地面上画出优雅的弧线:
这就是为什么瘟疫无法感染你。那场瘟疫通过梦境传播,通过心智传播,通过灵魂传播。但你没有梦境——因为梦境需要欲望,而你没有欲望。你没有复杂的心智——因为心智需要情感,而你没有情感。你没有可以被侵蚀的灵魂——因为你的本质就是虚无本身。
萨利停下脚步,转向小骑士:
但这也是你的诅咒。没有心智意味着没有思想,没有梦境意味着没有希望,没有灵魂意味着没有真正的存在。你是一个完美的容器,但代价是你永远只能是容器,永远无法成为其他的东西。
房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蜡烛的火焰在轻轻跳动,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墙壁上的符号在光影中闪烁,像是在呼应着萨利的话语,像是在见证着这个关于生死和虚空的对话。
萨利重新走到石台旁:
我在这里见证过无数的死亡。我见证过战士在战斗中倒下,见证过平民在疾病中离去,见证过绝望者结束自己的生命。每一个死亡都有其独特的味道,每一个灵魂都有其独特的颜色。
但最近,我见证的大多是一种死亡——被感染者的死亡。那些可怜的灵魂,它们在离开身体时是破碎的,是不完整的,是被某种可怕的力量撕裂成碎片的。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沉重:
它们无法安息,无法前往下一个阶段,只能在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之间飘荡。你看见的那些漂浮的形态,就是它们。它们在等待,在寻找,在渴望某种解脱,但那个解脱永远不会到来——除非有什么根本性的改变。
萨利转向小骑士,眼神中带着某种期待:
也许你,也许像你这样的存在,能够为它们带来某种改变。不是通过给予它们面具——虽然那会是一种安慰——而是通过某种更加根本的方式,通过消除瘟疫的源头,通过打破这个让死亡都无法正常运作的诅咒。
他从石台上取下一个特殊的面具,那面具比其他的都要简单,只是一个纯白色的椭圆形,上面只有两个眼洞:
如果你在旅途中……结束——我不确定这个词是否适用于你——那么戴上这个。让它成为你最后的容器,让它至少在形式上给予你一个体面的结局。这是我能为你做的,这是我作为致哀者的职责。
小骑士看着那个面具,但他没有接受。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用他的沉默表达某种拒绝,某种对那种结局的否认。
萨利理解地点了点头,将面具放回原处:
我明白了。你还不需要它,你还没有准备好接受那种结局。那么,让我至少给你一些指引。
他走到墙壁旁,指着上面的某些符号:
这些是灵魂的印记,是死者留下的痕迹。你已经看见过它们了——那些漂浮在空气中的形态。它们不会伤害你,它们甚至可能意识不到你的存在。但它们的聚集处往往标志着某些重要的事情。
如果你继续深入这个王国,你会遇到更多关于死亡和灵魂的奥秘。在泪水之城,有一个地方叫做灵魂圣所,那里的学者们曾经试图研究灵魂的力量,试图利用灵魂来对抗瘟疫。但他们的实验……他们的实验产生了可怕的后果。
萨利的声音变得警告性:
如果你前往那里,要小心。那些扭曲的灵魂,那些被强行提取、被实验、被扭曲的灵魂,它们充满了痛苦和愤怒。它们会攻击任何接近的人,会试图夺取你的……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小骑士:
虽然你可能没有它们能够夺取的东西。但仍然要小心,力量本身就是危险的,无论你是否拥有灵魂。
萨利重新走到石台旁,双手合十,做出一个祈祷的姿势:
还有一件事。如果你要继续前进,如果你要离开遗忘十字路口,你需要通过那个守护者。那个穿着骑士铠甲的生物,它守护着通往更深处的道路。
那个生物……它很特殊。它不是完全被感染的,至少不像其他那些感染者。它保留着某种秩序,某种执念,某种关于职责和荣誉的记忆。那套铠甲保护着它,让它免于完全沦为怪物。
如果你能够击败它,如果你能够证明你的实力,也许它会认可你,也许它会将纹章交给你。但要记住——它守护的不仅仅是一个物品,更是一个理念,一个关于保护王国的古老誓言。尊重那个誓言,即使它已经失去了意义。
萨利转向小骑士,做出最后的祝福姿势:
愿你的旅程不会太早结束。愿你找到你要寻找的东西,无论那是什么。愿死者的祝福与你同在——虽然你可能无法感受到它,虽然你可能不需要它。
这个房间永远为旅人开放,为那些需要片刻安宁的人开放,为那些想要为死者祈祷的人开放。如果你需要休息,如果你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可以随时回来。我会在这里,我一直都在这里,为死者守望,为生者祈祷。
小骑士在房间里停留了片刻。
他看着那些蜡烛,看着那些面具,看着那个披着黑袍的身影。这个地方很特殊,充满了某种肃穆的氛围,某种超越生死的庄严,某种对结束的接纳和理解。
然后,小骑士转身离开,重新走进了那条被黑布装饰、被蜡烛照亮的通道。
萨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最后一次在他的意识中回响:
记住,小旅人,死亡不是终点,只是转变。而你,你或许比任何人都更接近理解这个真理——因为你从未真正活过,所以你也永远不会真正死去。这是祝福,也是诅咒。愿你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
小骑士走出了致哀者的礼拜堂,重新进入了遗忘十字路口的主通道。
身后,那些蜡烛继续燃烧,那些面具继续等待,萨利继续守望,在这个被死亡笼罩的王国中,为所有的逝者和生者维持着一个小小的、但永不熄灭的圣域。
小骑士继续前行,但现在他对这个王国有了更深的理解。
这里不仅仅是一个被瘟疫摧毁的文明废墟,更是一个生与死、存在与虚无、记忆与遗忘交织的复杂空间。那些漂浮的灵魂形态,那些无法安息的死者,它们都在讲述着同一个故事——这个王国的崩溃不仅仅是物理层面的,更是形而上学层面的,连死亡本身都被扭曲了,被破坏了,被剥夺了应有的尊严和秩序。
而他,小骑士,作为一个虚空造物,作为一个既非生者也非死者的存在,也许确实拥有某种特殊的位置,某种能够改变这一切的可能性。
他握紧骨钉,调整了萤火虫灯的位置,继续沿着地图的指引前进。
前方,假骑士在等待。
前方,更多的挑战和秘密在沉睡。
前方,圣巢王国的真相在黑暗深处等待着被揭示。
而小骑士,带着埃尔德巴格的记忆、柯尼法和艾瑟拉的希望、以及萨利的祝福,继续他的旅程,继续深入这个被遗忘的世界,继续追寻那个一直在召唤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