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一年九月初五，寅时刚过，天际才泛起一丝鱼肚白，明珠公主府门前却已灯火通明。车马早已备齐，亲卫们肃立两旁，空气中弥漫着离别前特有的寂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轩辕明璃一身利落的骑射便装，外罩一件御风的黛色斗篷，正最后检查着随行物品。她神色平静，唯有在目光扫过巍峨宫墙方向时，眼底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牵挂。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车轮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一辆没有任何皇室徽记、看似普通的青幔小车，在数名便装侍卫的护卫下，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公主府侧门。车帘掀开，太子轩辕景桓略显单薄的身影匆匆而下。他穿着寻常的素色锦袍，脸色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愈发苍白，眼底带着明显的青黑，显然是连夜未眠，或是惊醒后匆忙赶来。
“二姐！”景桓快步上前，声音因急促而带着些许喘息。他挥退了欲要行礼的宫人，目光紧紧锁在明璃身上，担忧之情溢于言表，“时辰这般早，定是急着赶路……这一路山高水长，江南局势未明，你……你一定要万事小心。”
明璃见到弟弟，冷峻的神色瞬间柔和下来。她迎上前，自然地替他拢了拢被晨风吹得微乱的衣领，语气带着责备，却更含关切：“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清晨露重，你身子才好了些，若是再染了风寒，岂不让我远在江南也无法安心？”她指尖触及他微凉的锦袍，眉头微蹙，“可是东宫有什么事？”
景桓连忙摇头，努力挤出一个让姐姐宽心的笑容：“没有，东宫一切安好。只是……只是孤昨夜辗转难眠，总想着二姐今日便要远行，心中实在难安。”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素色锦缎仔细包裹的小包，郑重地递到明璃手中。那锦缎还带着他怀中的一丝温热。
“这是……”明璃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两样物事：一本装帧素雅、页边已微微泛黄的诗集，以及一枚用红丝线精心编织、散发着淡淡檀香的平安符。
景桓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声音轻柔却清晰：“诗集……是孤前些日子，想起二姐曾提过喜爱前朝那位隐逸诗人的冷僻诗句，便去藏书阁寻了来，亲手抄录的。字迹或许不够工整，想着二姐路上若觉烦闷，或可翻看解闷。”他顿了顿，指向那枚平安符，“这个……是孤前日瞒着旁人，悄悄去了大相国寺，在佛前为二姐求的。方丈大师说，心诚则灵。”
明璃的指尖轻轻拂过诗集扉页上那清秀却力透纸背的字迹——正是景桓的笔迹，每一笔每一划都透着认真。她又拿起那枚还带着体温和香火气的平安符，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重重撞了一下。她想起自己随口提及的诗词偏好，连自己都快忘了，却被这个心思细腻的弟弟牢牢记在心里。这并非什么贵重之物，却比任何珍宝都更显心意。
她抬起头，望向景桓那双清澈而充满依赖的眼眸，一时间竟有些喉头哽咽。她将锦囊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声音异常柔和：“景桓……谢谢你。二姐很喜欢，非常喜欢。这份心意，比什么都珍贵。”
她上前一步，借着为他整理并不凌乱的衣襟的动作，凑近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却无比凝重：“我走之后，你在京中，才是真正要步步为营。东宫看似守卫森严，实则未必干净。二皇兄经营多年，眼线无孔不入。”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不远处垂手侍立、低眉顺目的几名东宫属官，“有些话，即便是对每日贴身伺候、看似忠心的内侍宫人，也需留三分余地，不可尽付信任。”
她顿了顿，特别强调道：“尤其是太子妃和她身边那位钱嬷嬷。苏婉清虽目前看来温婉贤淑，她带来的嬷嬷也似忠心耿耿，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们终究来自宫外，其背后家族势力盘根错节，与朝中各方牵扯甚深。你待人仁厚是好事，但切莫毫无保留，需时刻保持警醒，明白吗？”
景桓听着姐姐的殷殷叮嘱，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心中既感动又愧疚。他重重点头，声音虽轻却坚定：“二姐的教诲，孤字字句句记在心里了。你放心，孤会谨慎行事，保护好自己，绝不让你在江南还为孤忧心。”
此时，亲卫统领上前低声禀报，吉时已到，需即刻启程以免耽误行程。
明璃最后用力握了握弟弟微凉的手，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在心里：“保重自己，等我回来。”
说罢，她毅然转身，利落地登上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姐弟二人的视线。
车驾缓缓启动，沿着铺满青石板的街道向南而行。景桓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车队消失在长街尽头，化作远方的一行尘影。他依然伫立在微凉的晨风中，手中紧紧攥着另一枚一模一样的平安符——那是他为自己求的，仿佛这样，就能与远行的二姐有一丝无形的牵连。
他在心中默念：二姐，你一定要平安归来。在你回来之前，孤会努力学着坚强，守住这东宫，绝不让你失望。这深宫之中的风雨，不能再让你一人独力承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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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远离公主府的一座茶楼雅间内，一个身着灰衣、貌不惊人的男子，正透过半开的窗棂，远远望见明珠公主的车队启程。他迅速下楼，拐进后巷的一处僻静院落。
“芦统领，明珠公主的车驾已出崇仁坊，向南而行。”灰衣人单膝跪地，向背对着他、正在修剪盆景的男子禀报。
那男子转过身来，约莫四十多岁年纪，面容平凡，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他正是灰衣人口中的“芦统领”。
“嗯，江宁府那边，都安排妥当了？”卢统领的声音低沉平稳。
“回统领，一切按计划进行。张启贤‘贪腐’的证据链已被他的对手安置完成，只剩最后几个抹除痕迹的扫尾工作。我们的人‘帮’了他一把，将他对手准备好的检举信提前送到了督察院。”
芦统领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张启贤此人，能力是有的，可惜太过耿直，不懂变通，挡了别人的路。这次正好看看这位明珠公主殿下是徒有虚名，还是真有几分本事。”
灰衣人迟疑道：“统领，若明珠公主查不出冤情，或是为了政绩草草结案……”
“那便说明她不过是个追逐权势的庸碌之辈，不值得我等关注。” 芦统领打断道，眼神锐利，“反之，若她能透过这精心布置的迷局，发现蛛丝马迹，甚至顺藤摸瓜……”他顿了顿，“别忘了，张启贤的属下，那位提举常平司的苏彦辰，可是太子妃的父亲。若顺带能查到苏家与二皇子早年那点不为人知的交集，这场戏就更有看头了。”
“属下明白。已按您的吩咐，目前此案几个关键节点都有些许破绽，就看这位公主殿下能否捕捉到了。”
“去吧，继续盯着。江南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芦统领挥挥手，重新专注于手中的盆景，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闲谈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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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一，秋高气爽。经过数日行程，轩辕明璃与沈清韵一行抵达江南东道治所——江宁府（今南京）。
车驾行近巍峨的江宁城墙，沈清韵望着窗外熟悉的江南景致，感慨道：“一别数年，江宁繁华更胜往昔。殿下，此次明为查案，暗里我们正好可实地探查太子妃苏婉清的家族背景。苏家虽称不上顶级豪门，但在江南士林中颇有名望，根基不浅。”
明璃颔首：“不错。张启贤的案子要查，苏家的底细也要摸清。此外，”她看向沈清韵，眼中带着一丝暖意，“既然到了江南，你也该回家看看了。沈叔沈婶定然挂念你。我也需去江宁府的林家一趟，与二叔、三叔商议在筹建棉纺工坊之事。北境苦寒，若棉衣能普及，于军于民皆是福音。”
沈清韵微笑应下，心中亦升起近乡情怯之感。她穿越至此，虽与这具身体的亲人总有隔阂，但数年未见，那份血缘牵挂却真实存在。
车驾抵达江宁府东门，只见城门处已有官员列队迎候。为首一人，年约五旬，面容清癯，身着三品孔雀补子官袍，正是被弹劾的江南东道道台张启贤。他神色平静，举止从容，虽身处被查的漩涡中心，却不见丝毫惶惧之色，依礼参拜，不卑不亢：“下官江南东道道台张启贤，恭迎钦差大人。”
一旁，一位身材微胖、面带和气的官员紧接着上前行礼，他是江南东道转运使周文远，掌管漕运与税粮。他笑容可掬，言辞间却透露出对张启贤的惋惜：“钦差大人一路辛苦。张大人乃我江南干吏，平日勤勉王事，此番……想必其中必有误会，还望大人明察。”
明璃目光扫过张启贤镇定自若的脸庞，又瞥见周文远热情中带着试探的眼神，心中了然。这江宁府的水，果然深得很。她淡淡开口，声音清越，却自带威仪：“本官奉旨查案，自当秉公处置，不枉不纵。真相如何，查过便知。有劳二位大人迎候，先请回衙署，容本官安顿后，再行细谈。”
寒暄间，明璃敏锐地注意到，在迎接的官员队伍末尾，一位身着五品白鹇补子官袍、面容与苏婉清有几分神似的中年官员，正低调地垂首而立。根据事先查阅的卷宗，她认出此人应是提举常平公事苏彦明——太子妃苏婉清的父亲。
一场看似寻常的迎接，却已暗流涌动。明璃与沈清韵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她们都知道，真正的较量，从现在起，已经开始了。这趟江南之行，注定不会只是省亲与查案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