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您还要参加科举吗?”
“我们不参加科举了好不好?”
“不要再考了!”
“您已经考了三年,还没有考上举人,家里早已供不起你念书。”
“我和娘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了。”
“哥哥,不如放弃吧,我们放弃科举,回家种田吧。”
“家里荒废的几亩田,我要是能抬得动那锄头,定然叫我们家三口都吃上一口饱饭。”
“可我抬不动呀,娘亲还斥责我,说我女孩子家怎么能像大男人一样下田干活,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可是就凭娘亲一针一线织布缝衣,一个月挣的钱还不够换一张上等宣纸。”
“这三年来,娘亲不分昼夜地织布缝衣,弄得眼睛都快瞎了,我站在她面前,她竟认不出我。”
“她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却不肯让我告诉你,担心影响你科举。”
“我想帮补家里劳作,又不能下地种田,就跟着娘亲学缝织,可我笨手笨脚,手指都扎肿了,呜呜。”
郭容一边说,一边哭得撕心裂肺。
旁观众人均是噤若寒蝉。
街头巷尾无比安静。
众人屏住呼吸,仿佛担心发出一丝声响都会刺激到少女脆弱的神经。
郭容继续大哭着。
“娘亲对你偏爱,她舍得不吃顿饱饭,可我还想吃顿饱饭,我不想再吃馒头了。”
“为了买宣纸,家里省吃俭用,三个月没有肉吃,但是娘亲偏心,我和娘吃了三个月的馒头,哥哥你却还有鸡蛋吃。”
“因为你要科举,娘要把鸡蛋留给你补身体。可我也想吃鸡蛋,哥,我也想长身子呀,呜呜呜。”
“我想吃饭,我想吃饱饭,若是还有谁能再给我一口肉吃,我恨不得嫁给他。”
少女的愿望如此简单。
竟然只贪图一口肉吃,就说要以身相许。
一位同窗听到这里,不由“噗”的一声笑出声来。
一边忍笑,一边打断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郭兄,你家中怎会清贫至此?”
“若是早些告诉我等,作为同窗一场,大伙定会救济一二,怎忍心见你落难至此。”
“你就是为了面子,不肯向我等求助,让家中老母与幼妹为你所累,着实不该啊。”
有的人听了,怒视这位同窗。
同为寒门子弟,郭威的同窗大部分家境同样清贫。
谁家不是提着裤腰带过日子。
便是听不得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
有的人听了,却是应声附和。
这些人,多半是同窗中少有的富家子弟。
又或者是本地的世家士子,衣食无忧。
一位富贵家庭出身的同窗士子接下话谴责郭威。
“郭兄,你太过分了。”
“我等读书人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你家中困难,为何不向我们求助?”
“我等连同窗的苦难都不曾排解,又何谈远大志向,为天下万民谋安身立命?”
“许兄训斥你是对的,面子就这么重要吗,竟然忍心让老母与幼妹受苦,你还是人吗?”
此人言辞如刀锋,凌厉刮骨。
然而。
寒门士子遍布天下。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谈何容易!
更有人“何不食肉糜”,无法理解为什么郭威家里吃不饱饭,带着恶意断言道:“定然是郭威这厮好吃懒做,连累家中老母与幼妹。”
与此同时,旁边有寒门同窗张三,同为今年落榜考生。
张三眼下也苦于生计,苦于参加来年科举的盘缠和学资。
此时听到同窗的话,张三大喜过望,上前求助。
“兄台,小弟我是张三,我家中也甚是清贫,不知可否……”
“去去去,别给我来这一套,我知道你张三。”
富哥不耐道:
“你家的苦,怎有郭兄家困苦?”
“我前几年去过郭兄家里,那真叫一个家徒四壁,连个煮茶待客的地方都没有。”
“别看他妹妹骨瘦形销,他那老娘更是骨瘦如柴。”
“午间待客,居然请我等吃红薯粥,岂有此理,竟然用猪食待客,怎可对我等君子欺之以方。”
“当时我可是气得不轻,只是今日看来,当初倒是我错怪郭家了,那猪食竟然就是他家最好的食物了。”
说到最后,他叹气道:“唉,愧矣。”
耐心等这位富哥说完,张三继续道:“兄台,郭家虽惨,我家也不遑多让,你且听我说……”
张三还要游说对方。
有人安抚张三:“行了,你别求他了,他若是有心,早就解囊相助了,郭兄之妹也不至于当街失态。”
“对啊,此人不过沽名钓誉,谁家的银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岂会轻易相送。”
闻言,张三含泪道:“我知道,咱们寒门子弟何止千千万万,没有人可以救济得过来。我也知道不会有人满大街发善心,可我真的是走投无路,才放下尊严向他开口一试,毕竟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实在不想落得跟郭兄一样困境。”
有人又问张三。
“你且告诉我,你这次科举会试排名多少?”
“这……”张三吞吞吐吐道:“本州排名,第八百六十五名。”
听到这排名,那人连连摇头:“那你还是算了吧。”
“郭兄科举落榜,但毕竟第一百零一名,若无行差踏错,明年必定高中。”
“给一位九成把握中举的秀才雪中送炭,这一笔投资谁都看得通透。”
“至于给你发善心?呵呵……”
围观的众人分两派,各自根据自己的观点,发表了议论。
一时间,街上吵闹声又恢复起来。
对此,郭威面无表情。
沉默不言。
摸了摸还在哭泣的妹妹的脑袋。
得到哥哥安抚,郭容擦干眼泪,旋即一怔,脸色顿时煞白。
“哥哥,我这、我这都说了些什么?”
语无伦次,当街发牢骚,自揭家短。
这是自己做的事情?
郭容后悔不已。
“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就是看到哥哥的排名,呜呜,就、就难受得胸口喘不过气来,我感觉自己难受到快要死掉了。”
“我摇了哥哥的胳膊,可是哥哥不理我。”
“我脑子一片空白,就哭了出来,乱喊乱哭。”
“阿容也不想这样的,阿容以前很乖的,不应该这样。哥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没有怪你吃鸡蛋,我没有。”
“我、我这都在外人面前说了些什么。”
成为街上众人议论漩涡的中心。
成为别人眼中的笑话。
郭容认为自己犯下郭家不允许的,也是自己不允许的,前所未有的严厉错误。
“对不起,哥哥,我,我……”
郭容脸色不安。
花容憔悴。
愧疚不已。
泫然若泣。
“以后哥哥在同窗面前,岂不是抬不起头?”
自哥哥同窗的那一声轻笑声响起,妹妹便醒悟。
家贫如家丑。
如今家丑因自己而外扬,郭容幡然醒悟。
家丑外扬后,知耻悔疚。
郭容福身一礼,擦干最后一滴泪,脸上正色,向哥哥认错:“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是哥哥曾经的教诲,阿容从不曾忘。今日是小妹失礼,请兄长责罚。”
科举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
作为家中唯一男丁,参加科举便不能从事生产。
中举与否,家人的压力也同样大。
若是落榜,痛苦难过的又何止学子本人,更有他们的家人。
郭威看着饿得形体消瘦,受了兄长科举落榜打击,又坚强起来的妹妹。
曾经的大威仙帝镇压一个个时代,对敌冷酷无情,性情淡漠多年。
郭威端居九重云霄之上,冷傲了一个个万古岁月,此刻,竟也不禁湿了眼眶。
只因妹妹的乖巧懂事。
只因这一切,都是过往的真实。
更重要的是。
这是眼下真实的、正在发生的事情。
“哥哥没有怪你。”
郭威对妹妹无以伦比的怜惜,强忍心中的悲恸,柔声宽慰道:“小容,哥哥从来没有怪过你,今后也不会怪你。”
“真的?”郭容呆了。
忽而展颜一笑,破涕为喜:“哥哥您不怪我?”
“真的,哥哥不怪你。”郭威心酸。
郭容期待道:“那……我偷偷舔过娘亲给你剥的鸡蛋,你也不会怪我?”
她差点就吃掉,几经困难才忍住,但是上面可满满都是自己的口水。
郭威:“……”
妹妹继续自顾自地在忏悔。
“娘亲剥好鸡蛋后,我趁着你还在院子里念书,就捧起鸡蛋闻一闻。”
“结果太香了,实在忍不住啊,我就整个塞嘴里。”
“当然了,我只是含在嘴里,万万不敢真的偷吃哥哥的鸡蛋。”
“那鸡蛋的味道实在太香了,我就含着解解馋。”
“在哥哥你念书声停下后,我才赶紧吐回碗里,从来没被你发现。”
“哥哥,你真的不怪我?”郭容紧张的看着哥哥。
郭威一边心疼妹妹,一边又觉得有些emmm,他扶着额头:“额……其实,你可以不用说那么详细。”
郭容嘴巴一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哥哥还是怪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郭威心一揪,赶紧直白道:“哥哥不怪你,是我这个当哥哥的应该让给你吃才对。”
这么乖巧懂事的妹妹,谁舍得责怪呢。
不哭不闹不争食,偷偷的想尝一下娘亲偏心给哥哥的鸡蛋,但也只敢放到嘴里含一会。
听到哥哥直白地说出谅解的话,妹妹才松了一口气,破涕为喜,搂住哥哥的胳膊猛一个劲地擦泪水和鼻涕:“呜呜呜,我就知道哥哥最好了!”
“好了,别哭了,傻丫头。”
郭威嘴角抿着宠溺的浅笑,揉了揉妹妹的脑袋,接着道:“另外,你说得对,这科举,不考也罢。”
“我们回家种田。”
此话一出,街上喧闹的众人顿时一寂。
郭威的同窗们脸色大惊。
众人纷纷出言制止。
“不可,郭兄不可,快快收回你这番话。”
“对啊,郭兄三思,大庭广众之下,不可口出狂言。”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若守诺便自断科举路,你若违诺,又背上污名。”
“如此言语,若是传到哪位朝廷高官耳里,会影响仕途,影响一辈子!”
“对啊,阿威,不能自暴自弃。”
面相憨实的好兄弟许轻凡同样替郭威着急。
“你说不考科举了,万一以后又想考,那怎么办?”
“可别把自个的路堵死了。”
“若你高中,别人拿出今日这事来说你非君子,你平白落人口实,授人以柄。”
很快,有富家弟子打断这些没有营养的话。
“行了,别光站着说话,做点实际的事情。”
几位家里富裕的同窗,已经带头为郭威筹钱。
“大伙们,不能让寒门士子失去进取之心。”
“不就是钱而已,某家里穷得只剩钱,连米缸里都是银两。”
“我出一百钱,资助郭兄明年科举!”
“周某也出一百钱!”
“我刘举人出六十钱。”
“我孙举人出三十五钱,资助郭兄。”
众人踊跃捐款。
除了家境富裕的同窗参与众筹,就连不少寒门同窗也解囊相助。
寒门士子考上举人,日后前途一片光明,不少员外郎排着队要将女儿嫁给他们,送出不菲的嫁妆。
一朝中举,尚未为官,原本捉襟见肘的家境,却已然改善。
只有那些同样落榜的寒门士子,目光暗淡,躲到无人的角落,舔舐伤口。
失败者必须有觉悟。
自觉消失退场,将璀璨的舞台留给成功者。
剩下的寒门同窗都是金榜题名的举人老爷,难得自信满怀,出一份力,合力资助郭威参加下一年科举。
很快,郭容手上的菜篮子被汹涌的民意抢走。
灰布被掀掉,馒头扔在地上,被乱脚踩成烂泥。
菜篮子放在兄妹二人面前,却脱离二人掌控。
街上自发凑钱帮补郭威科举学资,一个铜钱接一个的叮当响。
只消片刻,金银铜臭碎钱几两堆满菜篮子。
除了同窗和中举学子,街上百姓们也自发筹钱。
良善之人太多。
这一幕,理应感人肺腑。
当会是传扬一时的佳话。
于是,想到自己可以成为佳话中的一员,不少原本在吃瓜看戏的人,或是自愿,或是被汹涌的民意裹挟,跟风的投了铜钱。
局面发展到如今,是郭容没有想到的。
她更加愧疚的低着头,像犯错的小学生,瘪着嘴巴,眼角噙着泪水,完全抬不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