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生物质在地板上缓慢蠕动，像一片有生命的沼泽。贾戈武盯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块“菌毯”，看着它表面鼓起一个拳头大的气泡，啪地破裂，喷出一团粉红色的孢子雾。
他屏住呼吸，往后挪了半步。
孢子雾在空气中飘散，大部分落在附近的控制台上。金属表面立刻传来细微的“嘶嘶”声，像是被弱酸腐蚀。几秒钟后，那片区域也开始生长出同样的暗红色组织，只不过颜色更浅，像新生的肉芽。
“……这玩意儿还挺能生。”贾戈武在脑海里对钥匙说，“旧纪元就没发明点杀虫剂？”
“有，”钥匙回答，“叫‘净化协议’，通常是往整个区域灌入两千度高温等离子体，持续燃烧七十二小时。你要现在点火吗？友情提醒，你也在区域内。”
贾戈武果断放弃了这个方案。他示意灰影跟上，自己开始沿着大厅边缘移动，尽量避开那些明显厚实的生物质区域。靴子踩在相对干净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大厅四周有六条通道，其中三条已经被暗红色组织完全堵死，像被血肉封住的伤口。另外两条半敞着，但内部的生物质覆盖更密集。只有最右边那条看起来稍微“干净”些——只是相对而言，至少还能看见地板原本的金属光泽。
“走这边？”贾戈武问。
“根据建筑结构推断，那条通道通往生活区和数据中心。”钥匙扫描着环境，“如果你还想找到点什么有用的，而不是变成这些‘温床’的下一顿肥料，那里机会大一点。”
贾戈武点头，率先踏入通道。
通道比大厅更窄，约三米宽，两侧排列着已经损坏的照明面板。少数几盏应急灯还在工作，发出惨白的光，将那些蠕动组织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形成诡异的动态壁画。空气里的腐臭味更浓了，还混杂着某种甜腻的、像是过度成熟水果的气息。
灰影跟在他身后，它的多光谱视觉系统不断扫描周围。突然，它停下，机械臂指向左侧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凹陷。
那里嵌着一台终端设备。屏幕已经碎裂，但键盘还算完整。更重要的是，它周围的生物质覆盖明显较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抑制生长。
贾戈武凑近。他发现终端下方的地板上有几道深深的划痕，像是被什么重物拖拽过。顺着痕迹看去，通道拐角处堆着一堆……东西。
是设备残骸。几台服务器机箱、断裂的管线、还有一台半融化的能量发生器，全都被胡乱堆在一起，形成了一道简陋的路障。路障后的生物质密度显着降低。
“有人在这里抵抗过。”贾戈武轻声说。
他绕过路障，继续前进。通道开始向下倾斜，温度逐渐升高，空气变得潮湿闷热。暗红色的组织在这里呈现出不同的形态——不再是平坦的菌毯，而是长出了一丛丛手指粗细的肉质触须，在空中缓缓摆动，像是在探测什么。
其中一根触须扫过贾戈武的靴子。
瞬间，所有触须同时转向，齐刷刷地“看”向他。
“它们发现你了。”钥匙提醒，“建议加快速度，或者——”
话音未落，最近的几根触须猛地弹射过来，速度快得像捕食的蛇。贾戈武侧身躲开第一根，第二根已经缠上了他的左臂。触须表面湿滑冰冷，带着细微的倒刺，一接触皮肤就开始分泌腐蚀性黏液。
作战服的防护层发出“嗤嗤”的声响。
贾戈武没慌。他抬起右手，掌心的银纹亮起。源质响应他的意志，顺着被缠住的手臂蔓延，在皮肤表面形成一层极薄的银色光膜。
腐蚀停止了。
触须像是碰到了滚烫的烙铁，猛地松开，抽搐着缩了回去。其他触须也纷纷后退，在距离贾戈武一米左右的位置徘徊，不敢再靠近。
“源质对它有威慑作用。”钥匙分析，“看来‘收割者’和‘创世之源’是同源产物，而源质是更高级的存在。恭喜你，你现在是这群血肉怪物的‘天敌’——至少在它们搞清楚你的底细之前。”
贾戈武松了口气，但没敢放松警惕。他加快脚步，灰影紧随其后。那些触须始终保持着距离，像一群既畏惧又不甘心的鬣狗。
通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气密门。门上有个圆形观察窗，玻璃已经碎裂，但框架还算完整。门本身半开着，卡在轨道中间，留出一道勉强够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贾戈武从缝隙挤进去。
门后是一个相对较小的房间，约莫五十平米。这里的情况比外面好得多——虽然也有生物质覆盖，但很薄，像是后来才蔓延进来的。房间中央摆着六张工作台，上面堆满了各种设备和杂物。最显眼的是靠墙的那排服务器机架，指示灯居然还有几盏在闪烁，发出微弱的绿光。
“电力还在供应？”贾戈武惊讶。
“应急能源，可能是独立的太阳能电池阵列或者地热发电机。”钥匙扫描着服务器，“而且……这些设备被改装过。看那里的接线，有人把生命维持系统的能源接到了服务器上。”
贾戈武走到最近的工作台前。台上散落着数据板、手写笔记、还有几个吃空的营养膏包装袋。他捡起一块数据板，按下电源键。
屏幕亮了。
虽然布满裂纹，但还能显示内容。那是一份日志，最后一条记录的时间戳是“灾变纪元·第三年·四月十七日”。
“中转站沦陷第七十九天。温床已经蔓延到b区，我们退守到这里的有十三人，现在还剩六个。能源还能撑两个月，食物……如果继续减员的话，也许能更久。”
“好消息是，我们破译了‘收割者’的部分信号频率。坏消息是，那玩意儿根本不是通讯信号，是某种……指令集。它们在执行程序，像是在‘收割’特定类型的基因序列。”
“更坏的消息是，根据我们截获的数据，‘收割者’不是自然现象。它们是‘创世之源’计划失控后，某个高等文明——或者高等存在——派来的‘清理工具’。就像你家花园长满了杂草，你会雇园丁来修剪一样。”
“我们是杂草。”
日志到这里中断了。
贾戈武翻到下一页，是另一段记录：
“四月二十日。老陈死了。他想用改装的信号发射器向外界求救，结果引来了更多的触须。我们把他剩下的部分……处理掉了。温床对新鲜血肉的反应很剧烈，不能再冒险。”
“但老陈的数据留下来了。他分析了‘收割者’的指令集，发现里面有一个奇怪的‘白名单’。名单上有七个坐标，对应七个前哨站——但标记的不是摧毁，而是‘观察’和‘取样’。”
“就好像……它们在找什么东西。”
“或者，在等什么东西到来。”
贾戈武感觉脊背发凉。
他继续往下翻，日志变得断断续续，字迹也越来越潦草：
“五月三日。只剩三个人了。我让小李和小王去尝试启动逃生舱，虽然知道希望渺茫。我得留下来，把数据整理完。如果有人能看到这些……请记住：织女星中转站的数据库里，存着‘收割者’指令集的完整破译版。还有，我们在服务器里藏了一份地图，标记了所有前哨站的准确坐标和状态——用老陈的密码才能打开，密码是……”
后面的字迹被污渍覆盖，看不清了。
贾戈武把数据板翻过来，发现背面用胶带粘着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一串字符：“c-h-E-N-4-2-7”。
“老陈的密码。”他念出来。
“试试看。”钥匙说。
贾戈武走到那排服务器前。机架侧面有一个物理输入面板，虽然落满灰尘，但按键还能按动。他输入那串字符。
面板上的指示灯从红转绿。
服务器内部传来一阵低沉的嗡鸣，散热风扇开始转动。正面的主屏幕亮了起来，显示出一个简洁的界面：左侧是文件列表，右侧是星图投影。
星图上，七个光点分散在不同的星系中。其中三个是红色（已失联），两个是黄色（状态未知），一个是绿色（织女星中转站），还有一个……是闪烁的蓝色。
贾戈武点开那个蓝点。
弹出一个窗口：
“前哨站‘昆仑’，状态：深度休眠。最后信号接收时间：灾变纪元前一年。特殊标记：内置‘创世之源’原始样本库（未激活）。警告：该站点被‘收割者’标记为‘优先观察目标’，建议谨慎接近。”
他又点开文件列表。里面有几个文件夹：
- “收割者”行为分析
- 指令集破译记录
- 基因序列收割清单
- 旧纪元最后通讯存档
- ……以及一个命名为“给后来者”的单独文档。
贾戈武点开那个文档。
屏幕滚动，出现一行行工整的文字：
“如果你能看到这个，说明你已经通过了温床的考验——或者，你带着某种让它们畏惧的东西。”
“不管你是谁，请听我说。”
“旧纪元的人类犯了一个错误。我们以为‘创世之源’是通往神之领域的钥匙，但实际上，它只是一个……门铃。我们按响了它，然后引来了不应该存在于这个维度的东西。”
“‘收割者’不是来毁灭我们的。它们是在执行‘修剪’程序，清除掉因为‘创世之源’泄露而‘污染’的基因序列。就像园丁剪掉病变的枝叶，以保护整棵树的健康。”
“但园丁不会在意枝叶本身想不想被剪。”
“我们尝试过沟通，失败了。尝试过抵抗，也失败了。现在我们只剩下最后一个方案：找到‘创世之源’的源头，那个被标记为‘昆仑’的前哨站。那里有原始样本，也许……也许我们能从中找到关闭‘门铃’的方法。”
“或者，至少知道我们到底惊醒了什么。”
“地图和资料都在这里。密码是‘希望’，虽然我自己都不太信了。”
“祝你好运。如果你成功了……替我们去看看星空还是不是蓝色的。”
文档末尾，有一个简单的签名：“陈明远，织女星中转站首席技术员，最后一个人类。”
贾戈武沉默地看着屏幕。
房间外，那些触须还在通道里徘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钥匙，”他在脑海里问，“你怎么看？”
“看什么？”钥匙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复杂，“看一群作死的人类按了不该按的按钮，然后被跨维度物业公司派人来清理现场？还是看一个倒霉的技术员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惦记着把警告信息留给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后来者？”
“都有。”
钥匙沉默了几秒。
“数据我已经备份了。”它最终说，“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带着这些资料立刻返程，告诉你的同伴们‘收割者’的真相，然后大家一起想办法怎么在园丁的剪刀下活下去。第二……”
“第二？”
“第二，去‘昆仑’。看看那个原始样本库里到底有什么。也许能找到对抗‘收割者’的方法，也许会发现更糟糕的东西。风险极高，回报未知。”
贾戈武看向屏幕上的星图。
那个闪烁的蓝点，安静地悬浮在虚拟的星空里。
他想起了村落。想起了秦山、猴子、周慧男、还有铁砪镇的雷山。他们最多还能撑四天。
然后他想起了文档里那句话：“替我们去看看星空还是不是蓝色的。”
“钥匙，”他说，“如果我们现在返程，跳跃回去需要多久？”
“算上准备时间，大约六小时。”
“去‘昆仑’呢？”
“坐标已经有了，距离更近。但那里是‘优先观察目标’，意味着‘收割者’出现的概率极高。你可能会直接跳进它们的巡逻网里。”
贾戈武深吸一口气。
他看了看自己掌心的银纹，又看了看服务器屏幕上那份沉重的遗言。
“准备跳跃吧。”他说，“去‘昆仑’。”
“你确定？”
“来都来了，”贾戈武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总不能白跑一趟。”
他伸手，按下了数据导出键。
服务器开始嗡嗡作响，将整个数据库压缩打包，存入他带来的便携存储器。屏幕上的星图逐渐暗淡，最后只剩下那个蓝色的光点，在虚拟的黑暗里孤独地闪烁。
像在等待一个迟到了四十七年的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