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影”酒吧的顶层,与楼下震耳欲聋的喧嚣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被设计成私密的会员专属区域,尤其以这间雪茄室最为奢华和隐蔽。
厚重的深紫色天鹅绒窗帘严丝合缝地拉拢,将窗外城市的霓虹与楼下的灯红酒绿彻底隔绝。隔音材料吸收了所有杂音,室内静得只能听到中央空调系统微弱的气流声。空气中弥漫着上好雪茄叶发酵后特有的醇厚香气,混合着昂贵皮革和实木家具的味道。
霍昭独自深陷在一张宽大得足以容纳三四个人的意大利定制沙发里。
他没有开主灯,只有墙角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昏黄而柔和的光晕,将他半边身影勾勒出来,另外半边则隐没在深邃的阴影中,让他英俊却冷硬的侧脸显得有些晦暗不明。他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cohiba behike雪茄,昂贵的烟叶在他指尖被无意识地轻轻转动着。
“咚咚咚。”轻微的敲门声打破了寂静。
“进。”霍昭的声音低沉,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被轻轻推开,助理程峰步履无声地走了进来,在距离沙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躬身:“霍总。”
霍昭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那支深褐色的雪茄上,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说。”
程峰早已习惯老板的言简意赅,他语气平稳、条理清晰地开始汇报:“关于方星河同学那边的情况。按照您的指示,我们通过‘启明科技’人力资源部张经理的名义,于前天下午向他发送了那份高薪翻译兼职的邀请短信。邀请理由、公司背景、工作内容和报酬都按照既定方案陈述。”
他顿了顿,继续道:“方星河在收到短信约半小时后回复。回复内容与拒绝钢笔时类似,但更为简洁。他首先表示感谢公司的青睐,但随即以‘期中考试临近,学业繁重,无法保证项目质量’为由,明确拒绝了此次机会。措辞依旧礼貌,但态度……非常坚决,没有留下任何可商量的余地。回复后,对方没有再与我们进行任何沟通。”
程峰汇报完毕,将手机上调出的短信记录页面向前递了递,但霍昭并没有看的意思。他只是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表示知晓。
室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程峰屏息静气地站着,等待着进一步的指示。
他能感觉到,此刻的霍总,心情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低气压,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暗流。
过了足足一分钟,霍昭才缓缓抬起手,对着程峰随意地挥了挥,动作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知道了。你去吧。”他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但程峰敏锐地捕捉到那比平时更简短的指令下隐藏的一丝异常。
“是,霍总。”程峰不再多言,恭敬地应了一声,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并轻轻带上了厚重的实木门。
“咔哒。”门锁合拢的声音轻微,却像是一记重锤,敲在了霍昭的心上。
雪茄室内重新恢复了极致的安静,静得仿佛能听到灰尘在光柱中飘落的声音。霍昭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久久未动。
他终于将那只昂贵的雪茄凑近鼻尖,闭上眼,深深地嗅了一下。
浓郁、复杂、带着坚果和可可气息的烟草香味涌入鼻腔,这本该是能让他放松和思考的慰藉,但此刻,却似乎无法抚平他内心那丝陌生而令人不快的涟漪。
那不是纯粹的愤怒。愤怒这种情绪对他而言过于低级和耗费精力,他早已习惯用更冷静的方式去处理和反击。
此刻萦绕在他心头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感受——一种清晰的挫败感,混合着一丝被漠视、甚至是被某种无形力量抗拒着的不适。
他,霍昭,霍氏集团说一不二的年轻掌门人,年纪轻轻便站在了这个社会财富和权力生态链的顶端。他早已习惯了周遭世界的顺从、逢迎,甚至畏惧。
他想要的,无论是数亿的商业项目、潜力无限的地皮,还是某个领域顶尖的人才,很少有他无法得手的时候。即便偶尔遇到阻碍,也多半是势均力敌的商业对手在规则框架内的博弈,最终他总能够凭借更雄厚的资本、更精准的眼光或更凌厉的手段,将其一一瓦解、收归麾下。
可是这一次,面对一个年仅十九岁、无权无势、甚至需要靠在酒吧端盘子来维持生计的穷学生,他那些自认为已经足够“温和”、足够“有耐心”、甚至带着一丝“尊重”的试探性手段——先是价值不菲的直接赠予,接着是看似合规合法、报酬丰厚得令人无法拒绝的工作机会——竟然接连失效了。
那个叫方星河的年轻人,像一颗生长在悬崖石缝里的奇异种子,外壳异常坚硬。霍昭试图用看似温和的“雨水”(礼物)和“养分”(高薪机会)去浇灌、去诱惑,期望看到它发芽、生长,最终落入自己预设的轨道。
可对方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像是察觉到了危险,将本就深扎在贫瘠土壤中的根须收得更紧,用一种近乎固执的沉默和坚守,顽强地抵御着一切外来的、不明来源的“好意”,死死守护着自身那道清晰的边界。
这种完全脱离掌控的感觉,让霍昭感到极其不适。
就像一位顶级的棋手,精心布局,落子看似闲散却暗藏机锋,而对手却根本不按常理出牌,甚至不屑于理会你的棋路,只是固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这种“无视”,比直接的对抗更让他觉得……被冒犯。
他给出的条件,在对方那个贫困的世界观里,或许是难以理解的陷阱。
但对他霍昭而言,这已经是他难得的、带有几分克制和……甚至是几分欣赏的“耐心”了。
他本以为,对方至少会表现出犹豫、会试探、会讨价还价,那样他就能找到切入点和弱点。
可方星河没有,他就像拂去一粒尘埃般,干脆利落地拒绝了,甚至连多一句解释或客套都没有。
这种彻底的、不留余地的拒绝,让霍昭那向来坚固的自信,产生了一丝细微的、却真实存在的裂痕。
一丝名为“挫败”的涟漪,正以他未曾预料的方式,在他沉寂多年的心湖中缓缓扩散开来。
就在这时,他扔在沙发上的私人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嗡嗡震动了两下。是一条新消息,来自那个总是试图巴结他的商人秦屿:“霍总,明天天气不错,西山高尔夫球场新换了草皮,不知您明天上午是否有空,赏光一起去挥几杆?顺便向您汇报一下城东那个项目的最新进展。”
霍昭目光冷淡地瞥了一眼屏幕上的文字,手指动了动,却并没有立刻回复。
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在任何商业谈判和重大决策前都能保持的绝对冷静,此刻竟然因为一个遥远校园里、那个清贫却倔强的少年的态度,而产生了如此清晰可见的波动。
这感觉,很陌生。
也很……令人不悦。
他将手中的雪茄重新放回精致的雪茄盒旁,身体向后更深地陷入沙发的阴影里,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方星河那双在酒吧迷离灯光下依旧清澈、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和警惕的眼睛,清晰地浮现出来。
挫败感,如同最顶级的催化剂,反而激起了更深沉、更强烈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