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五十分,阳光带着一种清澈的质感,穿透清北大学经济学院那栋颇有年头的阶梯教室高大的拱形窗户,在略带磨损的深红色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粉笔灰和青春气息混合的味道。能容纳百余人的大教室已经坐了七八成学生,低低的交谈声、翻书声和笔记本电脑启动的嗡鸣声交织在一起,构成课堂特有的前奏。
方星河坐在第三排靠过道的位置,这是他习惯的座位——足够靠近讲台以清晰地听清授课内容,又方便在课间快速离开。
阳光恰好落在他摊开的《中级微观经济学》教材和一本边缘写满密密麻麻批注的笔记本上。他微微蹙着眉,指尖无意识地、快速地转动着那支用了三年、笔帽处已经裂开一道细纹却舍不得更换的廉价中性笔,全神贯注地听着讲台上刘教授的讲解。
刘教授是经济学院的元老之一,以治学严谨、思维深刻、要求严格而闻名。
他年近花甲,头发花白,但眼神锐利,声音洪亮,每一节课都信息量巨大,绝无水分。今天这堂课讨论的是“市场失灵与政府干预的边界”,一个理论深厚又极具现实意义的话题。
“……因此,我们必须明确,在存在负外部性,比如环境污染的情况下,”刘教授用粉笔在黑板上用力写下“负外部性”三个字,“单纯的、放任自流的市场机制是无法实现资源的最优配置的,我们离帕累托最优状态相距甚远。那么,遵循传统的庇古理论,由政府出面,向制造污染的企业征收相当于外部边际成本的税款,即所谓的庇古税,似乎是一个直接的解决方案。”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整个教室,看着台下那些年轻而尚且稚嫩的面孔,“现在,我想问问同学们,你们认为,征收庇古税是解决此类市场失灵问题的唯一途径吗?或者,它是否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最优的选择?”
教室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寂静。大多数学生还在努力消化刚才一连串的概念——“市场失灵”、“负外部性”、“帕累托最优”、“庇古税”。这些抽象的理论需要时间在脑中转化。有人低头快速翻阅教材,有人和旁边的同学交换着不确定的眼神,还有人干脆放空,等待教授自己揭晓答案。
就在这时,一只手臂稳健地举了起来,在略显沉闷的空气中划出一道清晰的轨迹。是方星河。
刘教授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一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他对这个总是坐在前排、眼神清澈而专注、笔记做得一丝不苟的寒门学子印象非常深刻。在他教过的学生里,有天资聪颖的,有家学渊源的,但像方星河这样,将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努力与对经济学直觉般的理解力结合得如此之好的,并不多见。
“好,方星河同学,”刘教授抬了抬手,示意他发言,“你来谈谈你的看法。”
方星河应声站起身。他身形清瘦,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普通的灰色毛衣,但脊背挺得笔直。
他先是微微向教授颔首致意,然后才开口,声音不算洪亮,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冷静:
“刘教授,我认为征收庇古税是应对负外部性的一种重要思路,但将其视为唯一或始终最优的解决方案,可能忽略了现实世界的复杂性。”
开篇立论,直接点题。教室里的窃窃私语声停了下来,更多的目光聚焦到他身上。
他稍作停顿,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说道:“首先,从技术层面看,准确衡量外部性,尤其是环境污染、健康损害等带来的边际社会成本,并将其货币化,是极其困难甚至近乎不可能的。信息不对称普遍存在,政府机构很难获取完全准确的信息来设定一个‘恰到好处’的税率。税率过高会过度抑制生产,可能扼杀创新或导致企业外迁;税率过低则无法有效纠正外部性,政策形同虚设。这本身就是一个可能导致政府‘失灵’的环节。”
他引用了课堂上的概念,并进行了延伸:“其次,正如我们之前学过的,任何税收本身都可能带来新的市场扭曲,产生无谓损失。庇古税在试图纠正一种扭曲的同时,也可能创造另一种扭曲。比如,税收可能被企业转嫁给消费者,或者对特定行业造成不成比例的打击。”
这时,他话锋一转,提到了另一个经典理论:“在某些特定情境下,比如产权界定清晰、涉及主体较少的小范围污染问题时,科斯定理或许提供了另一种思路。通过市场谈判和自愿交易,明确产权归属,可能比政府强制征税更有效率,社会总成本更低。”
他看到刘教授鼓励的眼神,深吸一口气,说出了自己思考的核心:“所以,我认为关键可能不在于寻找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最优’万能药方。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权衡各种政策工具的利弊。除了征税,政府规制,比如设定排放标准、创建可交易的污染许可证市场、甚至通过宣传教育引导社会规范,都可能是选项。很多时候,针对复杂的外部性问题,组合使用多种政策工具,可能会比单一依赖庇古税更为灵活、有效,也更符合现实管理的需要。”
一番论述,条理清晰,层层递进。不仅指出了经典庇古税理论在实践中的局限性,还引入了科斯定理作为对比,最终上升到政策工具箱和综合治理的思路,显示出了超越课本的思考深度和广度。
教室里安静了几秒钟,随即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
不少同学看向方星河的目光里带上了新的意味——有惊讶,有钦佩,也有深思。坐在他旁边,一个穿着时髦运动外套、名叫林浩的男生,也是他室友,虽然两人背景迥异,但关系还算融洽,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压低声音,带着熟稔的打趣:
“行啊星河,逻辑缜密,引经据典,又让你在刘老头面前秀了一把深度。这回期中考试的重点,你怕不是又提前划好了?”林浩家境优渥,学习靠小聪明,对方星河这种“学霸”式的存在是又羡又妒,但更多的是不带恶意的调侃。
方星河微微侧头,对林浩淡淡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没说话。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自己的笔记本上,拿起笔,快速记下了刚才发言的几个关键词和教授可能的反馈。只有在课堂上,在知识的碰撞和逻辑的思辨中,他才能暂时忘却生活的窘迫、酒吧的喧嚣以及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威胁。
在这里,评判他的唯一标准是思维的深度和知识的掌握,这种凭借自身智力获取认可和尊重的感觉,是他对抗现实压力的坚实堡垒,也是他坚信能够凭借努力改变自身命运的唯一、且最可靠的途径。
讲台上,刘教授满意地点了点头,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他看向方星河的目光中赞赏之意更浓:“非常好!方星河同学的思考非常深入,切中了问题的要害!”
他转向全班,声音洪亮:“经济学是什么?它不是让你们死记硬背几条曲线、几个定理的教条!它培养的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在资源稀缺、信息不完全、目标多元的现实中,如何进行权衡取舍的智慧!方星河同学刚才就展示了这种思维方式——不盲从权威,看到理论的适用边界,考虑信息、执行这些现实约束条件,这才是学习经济学应该有的态度!大家课后要多思考,多交流,就像方星河同学一样!”
教授的肯定像一道暖流,短暂地驱散了方星河心底的寒意。他握紧了手中的笔,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发出细微而坚定的沙沙声。这是属于他的战场,是他能够掌控的、为数不多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