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灌了铅一般沉重的双腿,方星河终于回到了那间位于城市边缘破旧小区、月租仅需六百块的出租屋。
已是深夜,楼道里声控灯昏黄的光线时明时灭,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油烟混合的味道。他用钥匙轻轻打开门,生怕惊扰了里面的人。
狭小的客厅兼卧室里,母亲周蕙已经睡下了,床头柜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水和几瓶治疗风湿的药。
她睡得很沉,但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微微蹙着,似乎身体的不适并未完全消散。方星河站在门口,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着母亲憔悴的睡颜,心中一阵剧烈的抽痛。他连忙移开目光,轻手轻脚地走进狭小的卫生间。
冰冷的水扑在脸上,刺骨的凉意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暂时驱散了部分疲惫和混乱的思绪。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下乌青、眼神中充满了血丝和难以掩饰的惊惶与疲惫的少年,几乎认不出那是曾经在课堂上侃侃而谈、眼神清亮的自己。
他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小隔间,在吱呀作响的旧书桌前坐下。摊开书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那些曾经让他着迷的经济学公式和理论,此刻像一堆毫无意义的符号,无法进入他的大脑。奖学金落选的通知和酒吧被辞退的场景,像两段不断循环播放的噩梦影像,在他眼前反复闪现。
他烦躁地合上书,打开了那台二手市场淘来的、运行缓慢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映在他脸上,显得更加没有血色。
他点开几个常用的兼职招聘网站和校园论坛,开始疯狂地搜索任何可能的工作机会。家教、发传单、餐厅服务员、数据录入……他一条一条地仔细浏览,但越看,心就越沉。
这些零散的兼职,时薪大多在十五到二十五元之间,而且时间不固定,收入极不稳定。就算他拼了命把所有课余时间都搭上,一个月下来,刨去必要的生活开销,能剩下的钱也远远不够支付下个学期近万元的学费,更别提母亲每个月都需要几百块的药费,还有这间小屋的租金。
失去了酒吧那份虽然厌恶但收入相对可观的工作,就像被抽掉了最主要的经济支柱,整个生活的平衡瞬间被打破,露出了下面深不见底的财务黑洞。
学费、药费、房租、生活费……这些冰冷的数字像一座座无形的大山,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感到一阵阵眩晕,下意识地用手撑住了额头。
“星河?是你回来了吗?怎么还没睡呀?”里间传来母亲周蕙带着浓重睡意和些许沙哑的声音,她似乎被方星河敲击键盘的细微声响惊醒了。
方星河猛地一惊,像被踩到尾巴的猫,迅速合上笔记本电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平静和轻松:“妈,是我。吵醒你了?我马上就睡,在看点明天上课要用的资料,很快就好了。”
“哦,没事,妈就是听到动静了。别学太晚了,身体要紧,快睡吧。”周蕙的声音里充满了关切,并没有怀疑。
“知道了妈,你快睡吧,我这就关电脑。”方星河应着,直到听到里间母亲翻身的细微声响重新归于平静,他才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虚脱一样靠在椅背上。
他不能告诉母亲真相。绝对不能。不能让她知道,她引以为傲的儿子,不仅失去了那份象征着荣誉和希望的奖学金,连赖以生存的兼职工作也丢了,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几乎看不到出路的困境。
母亲的身体已经够差了,不能再让她承受这样的打击和焦虑。
所有的压力、恐惧和委屈,他只能一个人死死地扛着,咽进肚子里。
这种孤立无援、所有重担都必须独自承受的感觉,比贫穷本身更让人窒息,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
第二天,方星河几乎一夜未眠,但还是强撑着爬起来,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
他照常去学校上课,但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课堂上,他努力集中精神听讲,但思绪总是忍不住飘远,眼神也有些涣散。
在《中级微观经济学》的课堂上,主讲人张教授在讲解一个复杂模型时,目光扫过台下,在方星河身上停留了片刻。
张教授的眼神中,除了往常的严肃,还多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惋惜和一种欲言又止的复杂情绪。方星河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瞥,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连忙低下头,假装认真记笔记。
下课铃响,同学们陆续收拾东西离开。方星河也默默整理着书本,准备去图书馆继续投简历。就在这时,张教授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星河,你留一下。”
方星河身体一僵,转过身,恭敬地站好:“张教授。”
张教授看着眼前这个清瘦、脸色不佳却依旧努力挺直脊背的学生,心中五味杂陈。他示意方星河走到讲台边人少的地方,叹了口气,语气温和中带着沉重:
“星河,关于国家卓越奖学金的结果……老师感到很遗憾。”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你的表现,你的材料,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非常优秀,完全有资格获得。但是……唉,有些事情,很复杂,并不是单靠个人努力和优秀成绩就能决定的。评审委员会要考虑的因素很多,有时候也会有一些……嗯,非学术层面的考量。”
方星河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书包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低声回答:“谢谢张教授,我明白。让您费心了。”
张教授看着他这副隐忍的样子,心中更是不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一次挫折不代表什么,千万不要因此灰心丧气,更不能放弃对自己的要求。你的潜力和韧性,老师是相信的。记住,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只是可能需要多一点时间和耐心。”
“谢谢张教授的鼓励,我会记住的。”方星河的声音有些哽咽,但他强行忍住了。他明白张教授是真心为他好,在尽可能地安慰和开导他。但张教授话语中透露出的无奈和那种“非学术层面的考量”的暗示,像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的火苗。
这更加残酷地印证了他的猜测。连张教授这样在学院里有地位、有话语权的学者,对于那次明显不公的评选结果,都表现出一种无能为力、甚至讳莫如深的态度。这只能说明,施加影响的力量,来自更高、更远、更让他无法触及的地方。霍昭的影响力,远比他想象的更深入,更无形,更像一张无所不在的网。
所谓的公平竞争,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过是一句苍白无力的空话。
带着满心的冰凉和更深的绝望,方星河离开了教室。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独而沉重的影子。这是一场他独自进行、却注定看不到胜利希望的无声对抗。
敌人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而他,连最基本的生存防线,都快要守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