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从周一下午开始,方星河就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种无处不在的、带着有色眼镜的区别对待。
工作氛围变得微妙而压抑,将他与周围的环境隔离开来。
一些核心的、能够接触到项目关键环节、真正能学到东西的团队会议,他不再收到会议邀请邮件,甚至连旁听的资格都被悄无声息地取消了。
他只能看着同事们拿着笔记本,三三两两地走进会议室,门在他面前关上,将他隔绝在真正的业务核心之外。
分配到他手上的任务,要么是极其繁琐、重复性极高、如同机械劳动般的数据录入和格式整理工作,要么就是一些难度极低、毫无技术含量、连实习生都懒得做的杂活,比如复印文件、核对打印稿的页码、或者帮忙订餐取快递。
这些工作,与其说是任务,不如说是一种变相的、带着轻蔑意味的“闲置”和“边缘化”。
最让他感到刺痛的一次,是周三上午。
一个由资深经理张凯负责的、关于某新能源企业并购的紧急项目,急需在下午三点前完成一份初步的行业分析报告框架,用于向客户进行初步汇报。
时间非常紧张,整个项目组都忙得人仰马翻。
张凯在办公室里急得团团转,目光扫过办公区,明明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方星河,也隐约知道这个年轻人专业基础扎实,但在犹豫了几秒钟后,他还是绕过了方星河,径直走到了另一个刚来不久、经验明显不足、但据说背景“干净”的新人实习生王磊面前,语速飞快地交代道:
“王磊!这个行业分析报告,时间紧,任务重!你赶紧找资料,先把框架搭起来,重点分析一下政策导向和市场竞争格局!下午两点前必须给我初稿!”
王磊显然有些措手不及,脸上露出为难和紧张的神色,但还是硬着头皮接下了任务。
方星河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脏像是被细小的针扎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难堪。
他知道,张凯不是不知道他的能力,而是刻意避开了他,仅仅因为他是“霍昭的人”,是一个“关系户”,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闲话”,宁愿选择一个能力可能不足的新手。
方星河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没有站起来主动请缨,也没有去找王总监“申诉”或“告状”。
他清楚地知道,那样做只会适得其反,只会引来同事们更加露骨的鄙夷和排挤。
他只能将那股混合着屈辱、不甘和愤怒的情绪,狠狠地咽回肚子里。
他选择了最笨拙、最吃力、也可能是唯一能够真正扭转局面的方式——用无可挑剔的实力和成果来说话,用沉默的行动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他不再抱怨,也不再流露出任何不满的情绪。
他像一头沉默的、倔强的牛,一头扎进了那些被分配来的、枯燥至极的工作中。
他主动加班,在同事们陆续下班后,独自一人留在空旷的办公区,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表格,一丝不苟地进行着数据整理和核对。
他不仅仅是将数据简单地录入和归类,还会利用自己在学校学到的数据分析方法,对数据进行交叉验证,从中发现一些别人可能忽略的细节问题或潜在矛盾点,并附上自己简洁而清晰的分析说明,用不同颜色的字体标注出来,第二天一早准时提交给任务负责人。
起初,他的这些“额外”努力,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任务负责人或许只是随意扫一眼,觉得数据整理得还算整齐,便随手归档,根本不会去细看他附上的分析说明。
甚至可能有人在背后嗤笑他“装模作样”、“想表现想疯了”。
对于那个被张凯强行塞给新手王磊的、关于新能源行业的紧急分析报告,方星河更是采取了极其谨慎和低调的方式。
他没有直接去指导或插手王磊的工作,那会显得他越俎代庖、别有用心。
而是在那天晚上,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后,他独自一人留在办公室,打开电脑,调出所有能找到的公开资料、行业研报和最新政策文件,凭借自己扎实的专业知识和快速学习能力,熬了一个通宵,默默地、独立地完成了一份远比王磊那份仓促拼凑的初稿要深入、详实、逻辑清晰得多的行业分析报告。
他没有署名,也没有发送给任何具体的人,只是在报告的最后附上了一段简短的、不带任何个人色彩的说明:“仅供参考,希望对项目有所帮助。”
然后,在凌晨时分,匿名发送到了项目组的公共邮箱。
第二天,当张凯皱着眉头审阅王磊那份漏洞百出、逻辑混乱的初稿,正焦头烂额之际,偶然点开了公共邮箱里那份匿名报告。
他起初以为是哪个资深同事帮忙做的,但仔细阅读后,发现行文风格和思考角度带着一种学院派的严谨和锐气,与组里其他人的风格迥异。
报告数据详实,分析鞭辟入里,观点新颖且有说服力,完全达到了可以直接用于向客户汇报的水平!
张凯又惊又喜,虽然满腹疑惑,但迫于时间压力,也顾不上深究来源,立刻将这份匿名报告稍作修改后作为最终版本提交了上去,顺利解决了燃眉之急。
事后,他曾私下询问过几个可能的同事,但大家都表示不是自己做的,这件事便成了一个小小的谜团,但那份报告的质量,却给张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真正的转机,发生在一个周五的下午。
张凯负责的另一个项目,一个关于跨境并购的复杂财务模型,在最后关头遇到了一个极其棘手的技术难题——
关于目标公司商誉减值测试的假设条件设定,几个资深分析师争论不休,各执一词,模型怎么调整都无法通过敏感性测试,项目进度眼看就要被卡住。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烟雾缭绕,争论声越来越大,却始终找不到突破口。
方星河当时正好在会议室外的工位上整理资料,隔着玻璃墙,他能隐约听到里面的争论声。
他本来不想多事,以免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反感。
但听着那些资深分析师们陷入思维定式,在一个明显有逻辑漏洞的地方反复打转,他内心那种对专业问题的敏感和求知欲,最终还是战胜了顾虑。
他犹豫了很久,趁着会议中途休息、有人出来倒咖啡的间隙,鼓起勇气,走到眉头紧锁、正对着电脑屏幕发愁的项目组长张凯身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低声说道:
“张经理,关于商誉减值测试的那个假设,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或许,我们可以换个角度,不从传统的现金流折现模型入手,而是考虑引入实物期权法的思路,将目标公司未来的增长潜力作为一种潜在的期权价值来评估,这样或许能更合理地解释……”
张凯起初正心烦意乱,看到一个实习生尤其是方星河这个“关系户”来插话,脸上立刻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挥了挥手,语气生硬地打断:“去去去!别添乱!我们这正讨论关键问题呢!你一个实习生懂什么……”
但方星河并没有退缩,他深吸一口气,坚持用尽可能简洁、专业的语言,快速地将自己的思路核心点阐述了一遍,包括如何构建实物期权模型、关键参数如何设定、以及这样处理可能带来的优势。
张凯起初是漫不经心地听着,但听着听着,他脸上的不耐烦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讶和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方星河,打断了他的话:“等等!你刚才说……实物期权法?应用到商誉减值?这个思路……有点意思!你详细说说看!”
方星河见张凯态度转变,心中稍定,便更加详细地解释了自己的想法,虽然有些紧张,但逻辑清晰,言之有物。
张凯越听眼睛越亮,最后猛地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角度!这个思路完全可行!能跳出我们现在的死循环!”
他立刻转身冲回会议室,大声招呼其他同事:“都过来!快!方星河提了个新思路!用实物期权法!我觉得有戏!”
会议室里的争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门口的张凯和跟在他身后、显得有些局促的方星河。
张凯兴奋地将方星河的思路复述了一遍,几个资深分析师起初还将信将疑,但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和初步演算后,发现这个思路确实巧妙,能够完美地解决当前面临的难题!
模型很快就调整了过来,顺利通过了测试!
会议结束后,张凯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他走到方星河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赞赏:
“方星河!可以啊!真没看出来!你这个想法太巧妙了!简直是神来之笔!帮我们解决大麻烦了!以前在学校做过类似的复杂模型案例?”
方星河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力道,以及周围同事们投来的、混合着惊讶、探究和复杂神色的目光,他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保持平静,微微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在学校里,跟着导师做过一些相关的课题研究,看过一些前沿的论文。”
他的回答不卑不亢,既没有过分炫耀,也没有刻意谦虚,只是陈述事实。
这件事很快就在项目组内部小范围传开了。
一些人看方星河的目光,终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那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不屑和轻蔑,渐渐淡化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掺杂着惊讶、好奇、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真正能力的认可的复杂神色。
虽然“霍昭的人”这个标签依然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那里,“关系户”的帽子也不可能轻易摘掉,但至少,“这个关系户好像还真有点真才实学”、“不是个纯粹的花瓶”这一点,开始被一部分人私下里承认和讨论。
然而,方星河内心并没有感到多少喜悦或轻松。
他知道,这点用近乎自虐般的努力和一次偶然的灵光乍现换来的、极其脆弱的认可,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又是多么的岌岌可危。
他必须付出比常人多数倍、甚至数十倍的努力,才能勉强在这片充满敌意和审视的目光中,为自己赢得一丝立足的空间。
但他不怕,反而越挫越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