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桃花村的雨，细密如愁。
林昭没有乘坐那代表着九五之尊的龙辇，也未让禁军仪仗前呼后拥，惊扰这片埋葬着忠魂与叛骨的土地。
他独自一人，身着素服，手捧一束从山野间亲手采撷的不知名野花，一步步踏上陵园的石阶。
雨水打湿了他的发梢，浸润了他的衣摆，他却浑然不觉，目光始终凝望着那块最高处的墓碑——“大将军李大牛之墓”。
百官跟在身后，大气不敢出。
他们看着这位年轻的帝王，如同一个最普通的朋友，将那束带着雨珠的野花，轻轻放在冰冷的石碑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要将这几年的金戈铁马、生死别离，都说与碑中人听。
良久，林昭缓缓转身，面向神情各异的文武百官，声音穿透雨幕，清晰而坚定：“朕今日来，非为私谊，乃为公义。”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绸，当众展开，朗声宣读，每一个字都像是惊雷，在众人心中炸响：“朕今日颁《醒心诏》！凡大赦之前，曾为私欲、为胁迫、为愚忠而犯上作乱者，若心存悔改，愿归正途，皆可入‘自新学堂’。学堂之中，不论文武，不分过往，只学大乾律法，只习农桑工技。结业之后，考核优异者，重新授职，量才录用！”
话音未落，朝堂一片哗然！
这是何等荒唐的决定？
赦免乱臣贼子已是天恩，竟还要给他们官做？
这让那些忠心耿耿的将士情何以堪？
不等群臣反对，苏晚晴已手持另一份名册，上前一步，清冷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议论：“陛下有旨，‘自新学堂’首批入学三百二十七人，名单如下！”
当她念出第一个名字时，一名老臣的脸色瞬间煞白。
当她念出第十个名字时，几位兵部大员已是摇摇欲坠。
当整份名单宣读完毕，所有人都呆若木鸡——这三百二十七人，无一例外，全是当初追随李大牛南征北战，最后兵败被俘的中层核心军官！
“陛下，不可！”一位御史终于忍不住，跪地泣声道，“此举无异于养虎为患，是为日后埋下弥天大祸啊！”
“祸？”林昭冷笑一声，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朕问你们，刀能斩肉，能不能斩心？”
无人敢答。
“朕再问，一座大厦将倾，是该将所有砖石尽数砸毁，还是择其坚固者，去其糟粕，用以重建根基？”
依旧无人敢答。
林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朕要的，是一个崭新的大乾！朕要的，是人心归附！这些军官，曾是百战精锐，他们迷途，是因旧制腐朽，让他们看不到希望。如今，朕给他们希望，给他们教化，让他们明白何为国，何为民！若他们真心悔改，便是国之栋梁；若他们冥顽不灵，朕的刀，随时可以再斩一次！但这一次，斩的不是他们的肉身，而是彻底斩断他们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却更具力量：“朕恨的，从来不是李大牛一个人，而是那个能让李大牛这样的好人，最终变成恶龙的制度。朕要做的，就是亲手打碎这个制度！”
这番话，如洪钟大吕，震得在场之人头晕目眩。
他们看着这位年轻帝王眼中闪烁的炽热光芒，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是真的要将这天下，翻个底朝天！
林昭的雷霆手段，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大乾的每一个角落。
柳如是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借着《醒心诏》的东风，正式发起了声势浩大的“千村讲法”运动。
她将新一科的数百名举子组织起来，不再让他们空谈义理，而是人手一本她亲自编写的通俗唱本，奔赴全国各地的田间地头。
“一亩田，三代安，官敢抢，砍他头！”说书人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惊堂木一拍，简单的词句配上激昂的曲调，比任何圣旨都更容易让老百姓听懂。
“娃娃上学不要钱，敢收一文是贪官！”更有趣的是，柳如是还成立了“童谣监察团”，专门教导七八岁的孩童背诵各种简单易记的举报口诀。
“叔叔伯伯请吃饭，桌上超过三道菜，回家我就写上报，网格员伯伯抓他来！”
一时间，民间风气为之一清。
那些习惯了吃拿卡要的小吏，最怕的不是巡查的御史，而是村口那群一边拍手一边唱着童谣的“小祖宗”。
与此同时，白芷领了巡视西北的密旨。
她没有惊动任何地方官府，而是扮作富商之妻，带着几名亲卫，悄然抵达了某个偏远县城。
此地县令上报朝廷的文书中，将自己描绘成兴办教育、清正廉洁的典范，声称已建立三座书院，免费供贫寒学子就读。
白芷不动声色，让亲卫假扮成望子成龙的家长，前去书院“报名”。
果然，书院的先生满口仁义道德，却在最后暗示，要想入学，需先向孔圣人敬一笔“香火钱”，数额不多不少，正好是当地一户中农一年的收入。
白芷冷笑，她让几拨“家长”轮番上阵，每一次都用特制的留影石，将那先生收钱的嘴脸，以及他口中“县尊大人也是为了书院好”的托词，录得一清二楚。
证据确凿，白芷即刻返京。
当那清晰记录着索贿全过程的留影石在朝堂之上公之于众时，之前还为此县令歌功颂德的几位官员顿时面如死灰。
林昭当即下旨，言辞之严厉，前所未有：该县令欺君罔上，阳奉阴违，即刻剥夺一切官职功名，流放三千里外的瘴疠之地，终身不得赦免！
其子虽已考中举人，品行不端，家风不正，一并取消科考资格，三代之内不得入仕！
诏书末尾，林昭亲笔朱批了八个大字，传示天下：“治国先治亲，执法不避近！”
这一道旨意，比杀一百个贪官都更有震慑力。
它向所有人宣告，在新朝，没有谁的功劳可以成为庇护家人的免死金牌，也没有谁的亲族能够凌驾于法律之上！
数日后，京城启元书院的开学典礼上，林昭亲临致辞。
面对着台下数千张年轻而朝气的脸庞，他缓缓说道：“朕知道，有很多人不解，为何朕不恨李大牛，甚至还要善待他的旧部。今日，朕告诉你们答案。”
他的声音沉静而有力：“因为我恨的从来不是一个人，而是那个让好人变坏，让忠臣心寒，让百姓流离失所的制度！一个人倒下，会有另一个人站起；唯有改变制度，才能让这片土地上，再也长不出滋生罪恶的土壤！”
话音落下，他振臂一呼：“朕宣布，‘全国均田丈量工程’，即日启动！”
他详细阐述了此次均田的原则——“三榜定案法”。
第一榜，由丈量官吏初步测量，将各家田亩、人口、地形优劣等信息张榜公示，全村监督。
第二榜，百姓若有异议，可当场提出，由村中德高望重者与“网格监督员”共同复核、申辩、调整。
第三榜，乃是最终定案，一经确认，刻石立碑，永为铁证！
而最关键的一环，便是林昭首创的“网格监督员”制度。
这些人由朝廷直接任命，不属地方管辖，他们的职责只有一个——全程监督丈量过程，确保绝对的公平公正。
消息传出，天下百姓奔走相告，喜极而泣。
无数人跪倒在地，朝着京城的方向叩首：“这次分田，官吏不敢动手脚了！连瞎子都能看得见是不是自家的地啊！”
当夜，万籁俱寂。
林昭独坐御书房，窗外细雨淅沥，敲打着琉璃瓦，也敲打着他的心。
他没有批阅奏折，而是在翻阅一本厚厚的册子，那是从全国各地送来的第一批“民意听证会”的会议纪要汇编。
看着上面那些朴素却充满了希望的言语，他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锈迹斑斑的旧铜钱，轻轻放在砚台里，用清水涤荡着。
这是很多年前，在桃花村，他与那个叫李大牛的青年分食最后一块干馍时，对方硬塞给他的。
他低声呢喃，仿佛在对一个看不见的影子说话：“你若还在，看到今天的这一切，或许也会觉得，我们选的这条路……是值得走的。”
就在这时，那久违的，几乎被他遗忘的系统提示音，最后一次在他脑海中浮现：
【改革进度条+22%，当前累计：78%。】
【“天下归心”状态持续生效。】
【终极目标锁定：家国太平，万世永昌。】
远处，皇城的钟声悠悠响起，穿透雨夜，仿佛在替那个永远无法回来的人，敲响一个崭新世界的晨曦。
京城的喧嚣渐渐沉寂，林昭处理完最后一份关于“均田工程”的急报，却毫无睡意。
他心中的潮汐，才刚刚涌起。
系统可以量化天下归心，却无法衡量故友临终前，那字字泣血的遗书，究竟藏着多少未尽之言，又有多少锥心之问。
有些答案，不在朝堂，不在民间，只在那封尘的信笺里，等待着一个无眠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