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见过了太多的生死,火车站见过了太多的离别。
北方的七月,名副其实的“流火”天气。天气闷热得如同像一个巨大的蒸笼,蒸的人闷热闷热的。太阳明晃晃地悬在我的头顶,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地面烫的挨不上脚。火车站的广场上,万千人流裹挟着热浪,喧嚣鼎沸。各种各样的行李堆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劣质香烟、方便面调料包和水果腐烂混合在一起的复杂而浓烈的气味。
哭喊声、叮嘱声、呼唤声、火车汽笛的嘶鸣声、小贩的叫卖声……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活生生的名为《离别》的初浮世绘。
我要送别的是我睡在上铺的兄弟,王胖子。他本名王建军,他入学第一天,站在宿舍中央,拍着胸脯吹嘘自己一顿能吃下八个大馒头,所以我们叫从那时候开始叫他王胖子。其实他并不胖,只是骨架大,显得壮实。
王胖子是那种典型的“心有猛虎”型人物。他不甘心被分配回老家那个贫困县城当一名中学语文老师,觉得那会“憋死”。他揣着家里几乎所有的积蓄——皱巴巴的几百块钱和一张南下的硬座火车票,目的地:深圳。
“致远,哥们儿这一去,不混出个人样,绝不回来见你。”王胖子用力捶着我的肩膀,他脸上淌着油噜噜的汗,t恤衫的领口湿了一圈,那双不大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吓人的亮光,那是被炽热的野心和对未知世界的向往点燃的光。
绿皮火车,像一条条疲惫而沉默的钢铁巨蟒,匍匐在平行的轨道上,不时发出一声沉重的仿佛来自肺腑深处的喘息,接着再喷出大团白色的蒸汽。
“苟富贵,勿相忘。”我也笑着,用力回捶他,努力让气氛显得轻松些。但心里,却像被掏空了一块,空落落的,灌满了离别的风。我们在一起谈论了四年的文学、哲学、诗歌和女孩,在毕业分配的现实面前,在即将各奔东西的时刻,似乎都被冲刷、提炼成了这最朴素最沉重的六个字。
“看着吧,致远,”王胖子收起玩笑的神色,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望向南方,仿佛要穿透车站那巨大的、布满灰尘的水泥穹顶,“这世界要变了,真的,要变了,我预感到了。我们再也不能像父辈那样,守着个铁饭碗过一眼看到头的日子了!我们得像兔子一样跑起来,得像猎豹一样冲起来!才不会被这时代甩下。”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先知般的狂热,让我心惊,也让我暗自惭愧。相较于他的决绝和勇猛,我的选择,显得那么保守,那么懦弱无能。
“呜——”
汽笛长鸣,尖锐、刺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意味。
“旅客同志们,由本站开往广州方向的t95次列车即将开车,请送亲友的同志尽快下车……”
广播里女播音员字正腔圆却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驱赶着每一个去送别的人们,也驱赶出我心里那些不舍。
火车车厢连接处的铁门被列车员哐当一声关上。王胖子从拥挤的车窗里探出大半个身子,用力地挥舞着手臂,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喊着什么,但声音被淹没在巨大的噪音里,我啥都没听见。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缓缓启动的火车跑了几步,站台的水泥地在脚下后退。车速逐渐加快,王胖子的身影,连同他那件醒目的红色t恤,迅速缩小,模糊,最终化作一个移动的黑点,消失在铁轨延伸的远方。
站台上送行的人群像退潮般渐渐散去,留下满地的果皮、纸屑、烟头和空饮料瓶,以及一片巨大的、虚无的寂静。我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的,就是那张已经被汗水微微浸湿的站台票。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卡纸粗糙的纹理。
那一刻,站在空阔起来的站台上,面对着两条冰冷、无尽延伸的铁轨,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我的青春,那段可以肆意挥霍光阴,高谈阔论理想,无忧无虑地悲伤,春悲秋的岁月,正随着那列南下的绿皮火车,呼啸着,义无反顾地,离我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