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以为生活将永远这样灰白且平淡地持续下去,我的精神即将在这小城的日常中慢慢枯萎的时候,一封意外的来信,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意想不到的涟漪。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二下午,我正对着稿纸,绞尽脑汁地撰写一份关于“开展基层文化站普查工作”的通知。传达室的老孙头在门口探进半个身子,用他那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喊道:“尕刘——给,有你的信。”
信?谁会给我写信?同学大多刚分配,忙于适应新环境,联系并不多。
我道了声谢,走过去接过信。信封是最常见的牛皮纸,上面用蓝色钢笔写着收寄地址和我的名字。字迹清秀,带着一种女性特有的柔韧和骨感。落款是邻省的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小县城地址。
带着疑惑,我回到座位,小心翼翼地用裁纸刀划开信封边缘。
里面是一张普通的横格信纸,展开,同样是那清秀而略显拘谨的钢笔字,映入眼帘:
“刘致远同学:
冒昧来信,祈请见谅。
日前整理旧物,看到毕业留念册,翻至你的页面,见你留言‘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心有戚戚。不知你近况如何?分配至文化局,应与文字为伴,想必是适得其所。
我回到家乡,在一所镇中学任教,终日与懵懂少年和粉笔灰为伍,与昔日窗下读书、纵论古今之境,恍如隔世。此地夏日漫长,蝉鸣聒噪,更添烦闷。偶尔想起大学生活,竟觉得像一场遥远而美好的梦。
盼复。
同学:秦雪娇
1991年8月20日”
我拿着信纸,反复读了三四遍,心跳如擂鼓,脸颊竟有些微微发烫。
秦雪娇!
是那个站台上惊鸿一瞥的秦雪娇!
她竟然会给我写信!
那个在站台上如同白荷般清冷的身影,瞬间在我的脑海里变得清晰而具体起来。她信中的文字,和她的人一样,带着淡淡的忧郁和疏离,却又在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难以排遣的寂寞和对过往的怀念。“心有戚戚”、“恍如隔世”、“遥远而美好的梦”……这些词语,像一根根柔软的触须,精准地触碰到了我内心最柔软、最孤独的角落。
她或许能理解我的苦闷!
我几乎是立刻从抽屉里拿出崭新的稿纸,拧开英雄钢笔的笔帽,蘸足了蓝黑墨水,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情,慎重地开始写下回信。
我告诉她,文化局的工作并非她想象的那般风雅,更多的是琐碎,重复和无尽的文牍;我向她描述清河小城的黄昏与清晨,描述这里缓慢的生活节奏和人们务实的生活态度;我倾诉我如何在平淡乃至平庸的日常中,试图寻找一丝诗意和超越;我甚至大胆地引用了里尔克的诗句:“也许我们的一生,就是在成为一张宽阔的,并接纳一切的桌子。”我希望她能感觉到,我理解她的“烦闷”,我们或许是同一类人,在精神上有着某种隐秘的共鸣。
从此,通信,成了我们之间一条秘密的、牢固的精神纽带,也成了我灰色现实生活中最鲜活、最亮丽的一抹光彩。
在那个固定电话尚属奢侈品,手机更是天方夜谭的年代,笔墨书信,有着后世任何即时通讯工具都无法替代的庄重、深情与浪漫。每一次,收到她那个素雅信封,都像是一个小小的节日。我会找一个无人打扰的夜晚,通常是周末,就着书桌上那盏台灯散发出的温暖光芒,小心翼翼地拆开,逐字逐句地、反复地品味。她的文字细腻、敏感,时而流露出少女般的轻愁,时而又展现出超越年龄的冷静与洞察。
我们的通信内容,也变得越来越深入,越来越广阔。从对《红楼梦》“悲金悼玉”的感叹,到对村上春树笔下那种“孤独与疏离”的讨论;从对当前教育现状的忧虑反思,到对自我价值、人生意义的探寻;从分享各自阅读的好书,到评论某部引起轰动的电影……我们在信纸构筑起来的精神世界里,毫无顾忌地袒露着灵魂的饥渴、思想的碰撞与情感的彷徨。
关于这段持续而密集的通信日子,我后来常常想,等待,本身就是爱情的一部分,或者说,是它最迷人、最磨人也最塑造人的序曲。它把情感的萌芽、发酵、成熟的过程无限拉长,让每一个字都饱含着书写时的体温、心跳和独处的沉思,也让想象拥有无限蔓延的空间。那种延迟的满足感,那种“云中谁寄锦书来”的期盼,比之即时的通讯,更深刻地雕刻了记忆,也更能考验情感的纯粹与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