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p机屏幕上那串熟悉的深圳号码，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刘致远指尖发颤。陈静？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call他？是公司有十万火急的事？还是她已经知道他人在香港，惹上了天大的麻烦？
回，还是不回？
这个问题比刚才面对枪口时更让他心脏抽搐。回，他说什么？告诉陈静他此刻正像逃犯一样躲在香港公园的长椅下，身无分文，还可能被人追杀？那个精明干练、最看重效率和结果的女人，会怎么想？恐怕只会觉得他荒谬透顶，彻底坐实了“不堪大用”的评价。她可能会立刻撇清关系，甚至落井下石。
不回？万一公司真有紧急事务，或者这可能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与外界正常联系的稻草？老枪生死未卜，夜澜身处险境，他自己困在这孤岛般的香港，除了这个突兀响起的传呼，他还能抓住什么？
饥饿、寒冷和孤立无援，最终压倒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和顾虑。
他猛地从长椅下钻出来，不顾浑身酸痛，几乎是跑着冲向了公园出口附近的一个公用电话亭。投币的手因为紧张而几次对不准投币口，硬币掉落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却令人心慌的声响。他弯腰捡起，终于将硬币塞了进去，颤抖着手指拨通了那个刻在脑子里的深圳总机号码，然后转接了陈静的分机。
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刘致远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喂？”陈静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惯有的清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环境很安静，不像在嘈杂的办公室，倒像是在某个私人空间。
“陈…陈经理…”刘致远的声音干涩沙哑，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是我，刘致远。”
电话那头沉默了。这沉默只有两三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刘致远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
“你在哪儿？”陈静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得反常，没有质问，没有怒火，甚至没有惊讶，只是简单的三个字。
这三个字却像重锤，砸得刘致远头晕眼花。她知道了，她一定知道他不在深圳了。否则不会是这个反应。
他喉咙发紧，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编造一个合理的谎言，但所有的借口在真实的困境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最终，他选择了部分坦白，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我在香港。”
“香港？”陈静的声音微微挑高了一丝，但依旧克制，“你去香港做什么？我记得，我并没有批准你的行程。”这话带着上司的威严，但也透着一丝探究。
“我…我一个朋友，出了点急事，住院了。我…我来看看她。”刘致远艰难地解释，避重就轻。
“朋友？住院？”陈静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又是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她忽然问了一句完全出乎刘致远意料的话：“你还好吗？”
这三个字，平淡，甚至有些生硬，但在此刻孤立无援、惊魂未定的刘致远听来，却像一道微弱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撞进他冰封的心口。他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我不太好。”他哑声承认，靠在冰冷的电话亭玻璃上，感觉浑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了，“陈经理，我可能惹上麻烦了。”
他不敢说细节，只含糊地说可能卷入了一些纠纷，现在处境有些艰难，钱和证件都成了问题。
陈静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追问细节。直到他说完，听筒里只剩下电流的微噪音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刘致远，”陈静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听着，我现在说的话，你记清楚。”
刘致远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屏住呼吸。
“第一，无论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保持冷静，保护好自己的人身安全，这是最重要的。”
“第二，关于钱…”她顿了顿，“告诉我你现在具体的位置，或者一个安全的，你能随时找到的公用电话号码。我想办法。”
“第三，”她的语气加重了一些，“关于工作金龙项目的后续很顺利，客户很满意。你的‘请假’，我可以暂时替你压着。但你必须尽快，安全地回来。公司不养闲人，这个道理你懂。”
没有质问，没有说教，只有清晰冷静的三条指示。这完全不符合刘致远对陈静的认知。他以为会迎来狂风暴雨，没想到却是这样理智甚至带着一丝…庇护的回应。这让他更加不知所措，同时也涌起一股更深的愧疚。他辜负了她的提拔和期望。
“陈经理…为什么帮我？”他忍不住问，声音带着困惑和感激。
电话那头沉默了更长时间。久到刘致远以为信号断了。
“因为…”陈静的声音似乎飘远了一些，带着一种刘致远从未听过的，复杂的情绪，“因为你那个‘城市公共艺术’的创意，确实很不错。天辰公司，还需要能想出这种点子的人。”
这个理由，职业，冷静，符合她一贯的风格。但刘致远总觉得，似乎还有别的什么，藏在那些未尽的言语之后。
“谢谢…谢谢你，陈经理。”他除了道谢，不知还能说什么。
“别谢太早。”陈静的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干脆，“把位置或号码告诉我。保持你的bp机畅通，我会再联系你。记住，安全第一。”
刘致远立刻报出了这个公用电话的号码。
“等着。”陈静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刘致远久久没有放下电话。他靠在电话亭里，浑身虚脱，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湿了内衣。陈静的反应像一团迷雾，让他看不懂，猜不透。但她愿意帮他，这无疑是黑暗中的一线曙光。
他不敢离开电话亭太远，就在附近的角落里蜷缩下来，眼睛死死盯着那部红色的公用电话，像等待救赎的囚徒。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香港的夜越来越深，气温也越来越低。饥饿感像火烧一样折磨着他的胃。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希望，怀疑陈静是不是改变主意时，电话铃骤然响起。刺耳的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惊人。
他像弹簧一样冲过去，抓起听筒：“喂？”
“刘致远？”是一个陌生的，带着浓重粤语口音的男声。
“是我。”
“听着，你现在去弥敦道138号的‘祥记茶餐厅’，找一个叫阿炳的侍应生，说‘陈小姐订的外卖好了’，他会给你一个信封。拿了东西立刻离开，不要停留，不要跟任何人说话。明白了吗？”对方语速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明白了。”刘致远的心再次提了起来。陈静的动作这么快？而且听起来，她在香港也有可以动用的人脉？这个女人，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深不可测。
“重复一遍地址和人名。”
“弥敦道138号，祥记茶餐厅，找阿炳，说‘陈小姐订的外卖好了’。”
“没错。快去。”对方挂断了电话。
刘致远不敢耽搁，立刻按照指示，一路小跑，在夜色中找到了那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茶餐厅。这个时间点，餐厅里没什么客人。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柜台，对一个正在擦杯子的年轻侍应生低声说出了暗号。
那侍应生阿炳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默默地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递给他，然后继续低头擦杯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刘致远接过信封，触手沉甸甸的。他强忍着立刻打开的冲动，将信封迅速塞进怀里，转身快步离开了茶餐厅，汇入街上稀疏的人流。直到拐过两个街角，确认没人跟踪，他才在一个昏暗的巷口，颤抖着手打开了信封。
里面是厚厚一叠港币，足足有两三万！还有一张第二天上午从香港返回深圳的火车票。以及一张写着简单几个字的纸条：
“先回来。陈。”
看着这些东西，刘致远的眼眶瞬间湿热了。这笔钱和这张车票，对于此刻的他来说，不仅仅是解决困境的工具，更是一种沉重的、难以偿还的人情，和一种来自那个他一直想证明自己的世界的，复杂的认可。
他紧紧攥着信封，靠着冰冷的墙壁，仰起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香港璀璨而冷漠的夜空，星星模糊成一片。
有了钱，他立刻找了个极其简陋、不需要登记证件的小旅馆住下，买了食物和水，甚至奢侈地要了一个热水澡。温暖的水流冲刷着身体上的污垢和疲惫，却冲不散心头的沉重。
明天就能回去了。回到深圳，回到那个他刚刚逃离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可是，老枪呢？他脱险了吗？
夜澜呢？报道发表了吗？她安全了吗？
就这样回去，算不算是…临阵脱逃？
还有陈静。回去之后，他该如何面对她？这份沉甸甸的“帮助”，他该用什么来偿还？
躺在狭窄潮湿的床上，刘致远睁着眼睛，直到天色微亮。回程的火车票就在枕边，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他踏上这趟香港之行开始，就已经彻底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