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由远及近,像催命的鼓点,敲打在刘致远和阿Kit紧绷的神经上。
刘致远猛地将瘫软在地的阿Kit拽起来,低吼道:“不能停,快走。”他一手紧紧攥着那个装着十万块的旅行袋,另一只手几乎是拖着阿Kit,再次钻入迷宫般的小巷深处。
阿Kit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像一具提线木偶,任由刘致远拉扯着,双腿机械地迈动,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糊满了苍白的脸。极度的恐惧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和意志。
刘致远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炸开。他不敢回头,只能凭借直觉在纵横交错的小巷中穿梭,尽量避开大路,专挑那些肮脏偏僻且堆满垃圾的角落躲藏。汗水浸透了他的衬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着一股绝望的咸腥味。
九十年代初的珠海,老香洲一带还有很多这样的城中村和待拆迁区域,管理混乱,人口复杂,成为了城市光鲜外表下藏污纳垢的阴影。此刻,这阴影却成了他们暂时的庇护所。
他们躲在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公共厕所后面,屏住呼吸,听着杂乱的脚步声和男人的呵斥声从巷口掠过,渐渐远去。
暂时安全了。
刘致远松开阿Kit,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大口喘息着。肾上腺素退去后,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涌来,让他双腿发软。他看着手里那个沉甸甸的旅行袋,感觉像捧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药包。
十万块。在1994年,这是一笔足以让很多人铤而走险的巨款。可现在,这钱却成了烫手的山芋,是催命符。
阿Kit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头埋在里面,身体不住地颤抖,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声。
“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她抬起头,泪眼婆娑,眼神涣散,充满了彻底的绝望,“杨天佑,他心狠手辣,他说到做到。”
刘致远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厌恶,怜悯,愤怒,还有一丝同病相怜的无奈。他们都是杨天佑那庞大机器下的牺牲品,只是被碾压的方式不同。
“现在说这些没用。”刘致远打断她的自怨自艾,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强迫自己冷静的严厉,“想想怎么活下去,他们既然动了手,就绝不会善罢甘休。珠海你不能待了,我也不能。”
“那能去哪里?”阿Kit茫然无助地看着他,此刻的刘致远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刘致远的大脑飞速运转。回深圳?那是杨天佑的大本营,无异于自投罗网。去外地?身无分文。不,现在有十万块,但这钱能用吗?会不会被追踪?
他想到了陈静。那个唯一可能具备与杨天佑抗衡力量的女人。他之前给她打过电话,她让他“不要插手”,“等她处理”。可现在,事情已经完全失控,阿Kit这个关键证人就在身边,还带着十万块赃款,杨天佑的人已经在追杀他们,陈静所谓的“处理”,还能来得及吗?
联系陈静,是眼下看起来最理智的选择。但能信任她吗?她与杨天佑的博弈到了何种程度?她和夜澜之间复杂的关系,又是否会影响她的判断?自己和她,说到底,也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她会为了保他们,而和杨天佑彻底撕破脸吗?
刘致远没有把握。将命运完全交到别人手上,尤其是陈静那样心思深沉难测的人手上,风险太大。
“我们不能留在珠海。”刘致远最终做出了决定,语气坚决,“必须立刻离开,去一个他们暂时想不到的地方。”
“去哪里?”阿Kit像是抓住了一丝希望。
刘致远的目光落在那个旅行袋上,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形。“去广州。”他沉声道,“广州人多眼杂,交通便利,容易隐藏。我们先到广州,再想办法联系该联系的人。”
他没有明说联系谁,但阿Kit似乎也明白,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
“我听你的”她忙不迭地点头,此刻只要能活命,让她做什么都行。
决定已下,接下来就是行动。他们不能去车站,那里很可能有杨天佑的眼线。刘致远想起之前跟赵志刚跑业务时,知道香洲港附近有一些私人运营的、往来于珠三角各城市的“野鸡车”,不需要严格的身份登记,检查也松散。
他们必须立刻动身。
刘致远让阿Kit待在原地,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摸出小巷,观察外面的情况。确认暂时没有危险后,他找到一家杂货店,用零钱买了两顶最普通的遮阳帽和两副廉价的墨镜,又买了两瓶水和几个面包。
回到躲藏处,他将帽子和墨镜递给阿Kit:“戴上,遮一下脸。”
阿Kit顺从地戴上。帽檐和墨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加上那身灰扑扑的运动服,让她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打工妹,与之前那个浓妆艳抹的“Kitty小姐”判若两人。
刘致远也戴上帽子和墨镜,看了看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衬衫,将旅行袋里的钱取出几沓塞进贴身的口袋和裤袋里,使得衣服看起来鼓鼓囊囊,稍微改变了身形。然后将剩下的钱重新塞回袋子,用一件从杂物堆里捡来的破旧衣服包好,拎在手里。
准备妥当,两人低着头,混入街上稀疏的人流,朝着香洲港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刘致远的精神高度紧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心惊肉跳。阿Kit则紧紧跟在他身后,抓着他衣角的手一直在发抖。
幸运的是,或许杨天佑的人也没料到他们会如此快地决定离开珠海,并且选择了“野鸡车”这种交通工具,他们并没有再遇到追兵。
在香洲港附近一个混乱的停车场,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去广州的“野鸡车”——一辆破旧不堪,塞满了人和行李的中巴车。司机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汉子,收了比正规车站贵一倍的车费,看都没多看他们一眼,就挥手让他们上了车。
车里空气污浊,混合着汗味、烟味和劣质香水的味道。乘客大多是提着大包小包的打工者和做小生意的人,神情麻木或疲惫。刘致远和阿Kit挤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车子摇摇晃晃地启动了,驶离了珠海。
看着窗外逐渐远去的城市轮廓,刘致远并没有感到丝毫轻松。他知道,危险只是暂时被甩在了身后,并未解除。杨天佑的势力范围绝不仅仅局限于深圳珠海,广州同样不安全。他们只是从一个险地,逃到了另一个更庞大、更复杂的迷宫里。
而且,身边这个瑟瑟发抖的女人,这个曾经的“敌人”,现在成了他不得不保护的“同伴”。这种关系的诡异转变,让他感到无比荒谬和疲惫。
阿Kit似乎也稍微镇定了一些,她靠在肮脏的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景物,眼神空洞。
“对不起”她突然轻声说道,声音细微得几乎被引擎的轰鸣淹没。
刘致远愣了一下,转头看她。墨镜遮住了她的眼睛,看不到情绪。
“那天在深圳陷害你”阿Kit的声音带着哽咽,“我当时真的走投无路了,他们用我弟弟威胁我,我弟弟他欠了高利贷,如果不还钱,就要砍掉他的手。”
刘致远沉默着。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的话。也许是真的,也许只是她为了博取同情的谎言。但在这一刻,真假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们都被卷入了同一个旋涡,挣扎求存。
“现在说这些,没什么意义了。”刘致远淡淡地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阿Kit也不再说话,只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了些。
破旧的中巴车在坑洼不平的国道上颠簸着,车厢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刘致远的思绪飘得很远。他想起了初到深圳时的雄心壮志,想起了在天辰集团的日夜奋战,想起了陈静的冷酷与夜澜的温暖,想起了老家父母期盼的眼神,还有那个他辜负了的秦雪娇……
命运仿佛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他本想凭借努力和才华在这片热土上闯出一片天,却最终沦落到身负冤屈,被人追杀,亡命天涯的境地。这其中的反差,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荒诞和悲哀。
“人生啊……”他在心里无声地叹息,“有时候一步走错,或者仅仅是运气不好,就可能万劫不复。”
几个小时后,中巴车终于晃晃悠悠地驶入了广州混乱的城郊结合部。高楼与破旧的厂房、农田交织,空气中弥漫着工业粉尘和汽车尾气的味道。九十年代中期的广州,正处在经济高速发展和城市急剧扩张的阵痛期,充满了机会,也充满了混乱。
车子在一个自发形成的、人流嘈杂的货运场附近停了下来。司机粗声粗气地喊着:“到了到了,全部下车。”
刘致远和阿Kit随着人流下了车,瞬间被淹没在喧嚣和混乱之中。四周是吆喝叫卖的摊贩,扛着大包小包的民工,以及各种型号的货车,尘土飞扬。
站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看着眼前这幅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图景,刘致远感到一阵茫然。接下来该怎么办?去哪里落脚?如何联系陈静?又该如何确保自己和阿Kit的安全?
他看了一眼身边依旧惊魂未定的阿Kit,又摸了摸口袋里那几沓厚厚的,沾着冷汗的钞票。
这十万块,是他们暂时的保命符,也可能是一道更危险的催命符。
他必须尽快做出下一步的决定。找一个不起眼的小旅馆住下?还是立刻想办法联系陈静?
就在他站在街边,彷徨无措之际,他的bp机突然又一次震动了起来。
他心中一惊,这个时候,谁会联系他?
他掏出bp机,屏幕上的信息依然没有署名,只有一个陌生的广州本地号码,和一句简短的留言:
“荔湾广场,真功夫快餐店,下午三点,一个人来。”
信息直截了当,指明了时间地点,而且要求他“一个人去”。
是谁?是敌是友?是陈静安排的人?还是……杨天佑布下的另一个陷阱?
刘致远看着这条突如其来的信息,刚刚稍微放松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
他感觉自己像一颗棋子,被一只无形的手,从深圳推到珠海,又从珠海推到了广州。而现在,这只手,似乎又要将他推向一个未知的、可能决定他生死的地点。
去,还是不去?
他看着身边依赖地看着他的阿Kit,看着手里这个装着巨款和罪恶的旅行袋,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他必须去。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必须去闯一闯。这或许是唯一的,能与那只掌控棋局的手对话的机会。
他抬起头,望向广州灰蒙蒙的天空,眼神里重新凝聚起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走吧,”他对阿Kit说,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一下,然后我去见个人。”
命运的齿轮,在广州这片古老而崭新的土地上,再次开始加速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