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刘致远几乎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他就从床上坐了起来。伤口因为紧张而隐隐作痛，但他毫不在意。他仔细检查了随身物品：那两把性能堪忧的仿制手枪，父亲给的油布包，还有那封写给父母的信。他将信小心翼翼地塞在床垫下角，如果自己回不来，警方清理现场时应该能找到。
他换上了一身深色的，便于活动的运动服，将手枪插在后腰，用外套遮住。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神冰冷，带着一丝戾气的自己，他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半年前那个还在天辰集团办公室里憧憬未来的项目经理。
命运弄人。
上午八点，赵警官亲自来到了安全屋。他带来了最后的行动简报和一套轻便的通讯、定位设备，伪装成一颗纽扣，缝在了刘致远的内衣上。
“这是最新的设备，防水防震，信号很强。”赵警官一边帮他调试，一边语气凝重地叮嘱，“‘渔夫’，记住你的任务：确认苏小娟（阿Kit）在场，尽可能摸清里面的守卫情况，然后等待信号。我们会在外围密切监视，一旦收到你的确认信号，或者里面发生交火，特警队会在一分钟内强攻进去，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千万不要逞强。”
刘致远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深吸一口气，问道：“陈静那边有什么动静？”
“我们监控到她的几个心腹手下凌晨时分在码头附近出现过，但陈静本人没有露面。”赵警官说道，“她很可能在更远的地方遥控指挥。你进去之后，要特别小心，除了苏小娟的人，还要提防陈静可能安插的‘黄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刘致远明白赵警官的意思。陈静未必完全信任他，很可能还安排了后手，准备在关键时刻连他一起解决。
“我明白。”刘致远沉声道。
上午九点，刘致远离开了安全屋，坐上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开车的是警方安排的一名经验丰富的卧底侦查员，副驾驶上坐着的是那个被警方控制，名叫“阿彪”的红姐前手下。阿彪看起来有些紧张，但眼神里更多的是对金钱的渴望。
“远哥，都安排好了。”阿彪递过来一个对讲机，“码头东侧有个废弃的排水口，铁丝网被我们提前剪开了，从那里进去最隐蔽。里面情况复杂，跟紧我。”
刘致远接过对讲机，检查了一下频道，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面包车在深圳和东莞交界处破败的工业区里穿行，最终停在了一片荒草丛生的河堤旁。远处，可以看到废弃的“三号码头”轮廓，几座锈迹斑斑的龙门吊如同巨人的骸骨，沉默地矗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空气中弥漫着河水腥臭和工业废料的味道。
“就是这里了。”侦查员停下车，低声道，“我们会在外围接应。一切小心。”
刘致远和阿彪下了车，钻进茂密的荒草丛，朝着码头的方向潜行。
越靠近码头，气氛越发荒凉死寂。废弃的仓库墙壁上布满涂鸦，破碎的窗户像黑洞洞的眼睛。他们按照计划，找到了那个被剪开的排水口，钻了进去。
排水口里面阴暗潮湿，散发着浓烈的霉味。两人打开强光手电，沿着狭窄的通道小心翼翼地前进。根据陈静提供的结构图，穿过这条排水管道，可以直达码头核心区域的一个废弃维修车间。
管道内回声很大，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清晰。刘致远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他握紧了藏在后腰的手枪，精神高度集中。
走了大约十分钟，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光亮和嘈杂的人声。他们接近出口了。
阿彪示意刘致远停下，自己则悄无声息地摸到出口边缘，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观察。
过了一会儿，他缩回头，脸色有些发白，压低声音对刘致远说：“远哥，情况不太对劲。维修车间里有人，不止一两个，起码有七八个，都带着家伙，而且不像是‘丧狗’那帮散兵游勇，看起来更专业，像是在等人？”
等人？刘致远心中一凛。等谁？等他们？还是等陈静的人？
难道阿Kit已经有所察觉？或者，这根本就是另一个陷阱？
“能看清苏小娟在不在里面吗？”刘致远急切地问道。
阿彪摇了摇头：“看不清，里面堆满了废弃机器和货箱，视线很差。但没看到女人。”
刘致远皱紧了眉头。情况比预想的更复杂。阿Kit不在明处，里面却有一批身份不明，装备精良的守卫。这不符合常理。如果阿Kit在这里，她应该会把主力带在身边。如果她不在这里，那这批守卫是谁的人？陈静的？还是另有其人？
他必须进去确认。
“按原计划，进去。”刘致远对阿彪说道，“你走前面，吸引注意力，我找机会确认目标。”
阿彪虽然害怕，但想到事成之后的巨额报酬，还是咬了咬牙，点了点头。
两人检查了一下武器，深吸一口气，猛地从排水口冲了出去，就地翻滚，躲到了一台巨大的锈蚀的机床后面。
几乎在他们冲出来的瞬间，维修车间里就响起了几声厉喝：
“谁？”
“出来。”
几道手电光柱立刻扫射过来，集中在他们藏身的机床区域。
阿彪按照事先商量好的，举起双手，慢慢从机床后面站了起来，大声喊道：“别开枪，自己人，是红姐让我们来的。”
“红姐？”一个似乎是头目的壮汉从一堆货箱后面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把锯短了枪管的猎枪，眼神凶狠地打量着阿彪，“李红不是进去了吗？你们是哪个部分的？”
“我们是跟明哥的。”阿彪连忙报出蛇仔明的名号，这是之前对好的暗号之一，“红姐之前交代过，有条财路在这边，让我们过来看看。”
那壮汉将信将疑，示意手下围了上来。七八个手持刀棍，甚至还有两把土制手枪的汉子将阿彪和刘致远半包围起来。
“财路？”壮汉嗤笑一声，“现在这里归狗哥管。你们来之前也不打听打听？”
狗哥？‘丧狗’？刘致远心中一动。这批人果然是‘丧狗’的手下！但他们看起来像是在戒备什么，不像是寻常的看守。
“狗哥在哪儿？我们想跟他谈笔生意。”阿彪继续周旋。
“狗哥没空见你们。”壮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赶紧滚，别在这儿碍事。”
就在这时，刘致远凭借机床的缝隙，敏锐地注意到，在车间最里面、一个用集装箱改造成的临时房间门口，似乎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那个人影穿着深色的衣服，动作很轻，但刘致远一眼就认出，那身形轮廓，极其像阿Kit！
她果然在这里，而且躲在暗处。
刘致远不再犹豫，他必须制造混乱，逼阿Kit现身，或者至少确认她的位置，给外面的警方发出信号。
他猛地从机床后面站起身，同时拔出了后腰的手枪，对准了那个壮汉，厉声喝道：“都别动。我们找苏小娟。让她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丧狗’的手下们显然没料到对方敢直接动枪，而且目标直指苏小娟。
那壮汉脸色一变，眼中凶光毕露：“妈的，原来是来找那个女人的！给我干掉他们！”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砰。”
两声清脆的不同于土制武器的枪声，突然从车间上方的一个钢架平台上响起。
子弹精准地打在刘致远和壮汉之间的空地上，溅起一串火星。
“都住手。”
一个冰冷的女声从平台上传来。
所有人抬头望去，只见钢架平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人。前面一个，正是他们苦苦寻找的阿Kit。她穿着一身黑色的作战服，手里握着一把带着消音器的手枪，眼神冰冷如霜，嘴角带着一丝戏谑的冷笑。
而站在她身后，用枪口隐隐指着她后心的，竟然是陈静的心腹，猛哥。
这一幕，让刘致远和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阿Kit和猛哥怎么会在一起？猛哥不是陈静的人吗？他怎么会用枪指着阿Kit？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精彩，真是精彩。”阿Kit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混乱的局面，目光最终落在刘致远身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快意，“刘致远，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她又看向那些不知所措的‘丧狗’手下，冷笑道：“还有你们，‘丧狗’的蠢货们，真以为我是来投靠你们的？不过是借你们这个地方，演一场戏而已。”
那个壮汉头目脸色铁青，怒视着阿Kit：“苏小娟，你他妈敢耍我们？”
“耍你们？”阿Kit嗤笑一声，“是你们太蠢，我和陈静的恩怨，也是你们能掺和的？现在，都给我把枪放下，否则……”
她话没说完，但威胁意味十足。
壮汉看了一眼平台上用枪指着阿Kit的猛哥，又看了看下面持枪的刘致远和阿彪，以及自己这边七八个手下，脸色变幻不定。他似乎搞不清楚这复杂的关系，但知道自己这边好像被算计了。
“猛哥，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壮汉忍不住向平台上的猛哥喊道。
猛哥面无表情，声音低沉：“狗哥已经栽了。这里现在由陈总接管。放下武器，可以饶你们不死。”
陈总接管？刘致远心中巨震，陈静的手竟然伸得这么长，连‘丧狗’的地盘都被她渗透了？那猛哥用枪指着阿Kit，是演戏？还是陈静改变了计划，想要活捉阿Kit？
局势瞬间变得无比诡异和复杂！
阿Kit似乎对猛哥的“背叛”并不意外，她甚至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
“陈静，我的好姐姐，你还是这么喜欢躲在幕后操控一切吗？”阿Kit仰头看着车间顶棚，仿佛能穿透层层阻碍，看到远在别处的陈静，“你以为，让猛哥控制住我，你就赢了吗？你太天真了。”
她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刘致远，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刘致远，你不是想知道所有的真相吗？好。我今天就告诉你，告诉你陈静那个贱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不顾身后猛哥的枪口，大声嘶吼道：“她根本就不是在帮你，她从一开始就在利用你。杨天佑的倒台，根本就是她和上面某些人做的交易，她踩着杨天佑的尸体上位，清洗对手，巩固权力。我和夜澜，都只是她棋盘上的棋子，包括你。你以为她帮你洗清冤屈是出于好心？那是因为你还有利用价值！可以用来对付我！现在你没用了，她就会像丢垃圾一样把你丢掉，甚至亲手除掉你。”
这一连串的指控，如同惊雷，在刘致远脑海中炸响，虽然他早已对陈静有所怀疑，但亲耳听到阿Kit如此赤裸裸地揭露，还是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如果阿Kit说的是真的，那陈静的心机和冷酷，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平台上的猛哥脸色微变，厉声喝道：“苏小娟，你胡说八道什么，闭嘴。”
“怎么？怕了？”阿Kit疯狂地笑着，“猛哥，你跟着她这么多年，她做的那些脏事，你难道不清楚？别忘了，你手上也沾着血，她会不会有一天，也把你灭口？”
“你找死。”猛哥眼中杀机毕露，似乎就要扣动扳机！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大的，震耳欲聋的枪声，毫无征兆地从车间另一个方向的入口处响起。
子弹不是射向平台，也不是射向刘致远，而是精准地打中了平台上猛哥握枪的手腕。
“啊。”猛哥惨叫一声，手枪脱手掉落。
变故再生。
所有人惊骇地望向枪声来源！只见车间入口处，不知何时，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
她穿着一身米白色的风衣，身形挺拔，面容冷峻，手里握着一把还在冒着青烟的手枪。
正是陈静。
她竟然亲自来了。
陈静的目光扫过全场，如同冰原上的寒风，最终定格在平台上捂着手腕，满脸难以置信的猛哥身上。
“猛子，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最后还是让我失望了。”陈静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和杀意。
猛哥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陈总……我……”
“你私下接触苏小娟，真以为我不知道吗？”陈静一步步向前走来，脚步声在寂静的车间里清晰可闻，“你想左右逢源？还是想取而代之？”
原来猛哥早就有了二心。他表面上听从陈静的命令控制阿Kit，暗地里可能和阿Kit达成了某种协议，难怪阿Kit刚才有恃无恐。
“我没有，陈总，是她逼我的。她抓住了我的把柄。”猛哥慌忙辩解，指向阿Kit。
阿Kit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脸上露出了报复性的快意笑容：“哈哈哈，陈静，看到了吗？这就是你身边最忠心的狗，在利益面前，一样会反咬你一口。”
陈静没有理会阿Kit的嘲讽，她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同样震惊的刘致远身上。
“刘致远，现在你看到了？”陈静的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这就是真相。肮脏，丑陋，充满背叛。但这就是现实。你想在这个世界里活下去，要么变得比他们更狠，要么就被他们吞噬。”
她抬起手，枪口缓缓移动，似乎在选择目标。是背叛的猛哥？是疯狂的阿Kit？还是知道了太多秘密的刘致远？
整个维修车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三方势力，四个心怀鬼胎的人，以及那些不知所措的‘丧狗’手下，构成了一幅诡异而危险的画面。
刘致远握紧了手中的枪，感觉汗水已经湿透了掌心。他知道，最终的摊牌时刻，到了。
而他自己，已经深陷在这个由仇恨，背叛和欲望交织而成的旋涡中心。
他该把枪口对准谁？
阿Kit？这个屡次陷害他，差点要他命的疯女人？
陈静？这个心思深沉、将他当作棋子利用殆尽，可能更危险的幕后黑手？
还是趁机脱身，将这里交给即将攻入的警方？
他的目光扫过平台上状若疯狂的阿Kit，扫过步步紧逼，杀意凛然的陈静，扫过地上痛苦呻吟的猛哥，扫过那些茫然无措的打手……
最终，他的目光，与陈静那深邃而冰冷的眼神，在空中相遇。
那一刻，他仿佛读懂了陈静眼中那未说出口的话。
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游戏。
而他们，都是被困在局中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