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光明的雷霆手段，像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瞬间搅动了片区沉寂已久的局面。派出所加大了巡逻力度，对几家被多次投诉的娱乐场所进行了突击检查；工商所也开始更严格地核查商户资质，那些靠着“黑皮”关系挂靠，实际经营混乱的店铺首当其冲。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刘致远将郑书记的支持态度，以及街道准备规范引导商户组织的消息，悄悄传递给了那些有意向加入联谊会的店主们。这个消息如同一剂强心针，让原本还有些犹豫观望的人下定了决心。谁不想有个安稳做生意的环境？谁不想背后有个能说上话的组织？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在刘致远小店打烊后，十几位附近的小店主聚集到了他略显拥挤的店里。五金店的老王，杂货铺的老李，开小吃店的张嫂，修家电的阿强，卖水果的赵叔，大家搬来小板凳，或者干脆就靠在货架旁，将小小的店铺挤得满满当当。空气中混合着烟味，汗味和各种商品的味道，气氛却异常热烈。
刘致远站在中间，看着这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带着生活风霜却又充满期盼的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几个月前，他还是个东躲西藏，朝不保夕的逃亡者，如今却成了这群人隐隐的核心。命运之奇诡，莫过于此。
“各位老板，街坊邻居，”刘致远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感谢大家今晚能来。客套话我不多说，咱们直接说正事。”
他环视一圈，目光坦诚：“前段时间，‘黑皮’那伙人是什么德行，大家都清楚。我运气好，得了贵人相助，暂时过了关。但我想，我们不能每次都指望运气，指望贵人。咱们这些外来户，想在深圳这地方扎下根，把生意做好，就得自己抱成团。”
“刘老板说得对。”老王第一个附和，“以前咱们就是一盘散沙，人家想捏哪个捏哪个。”
“就是，联合起来，力量大。”老李也挥着拳头。
“可是怎么个抱团法？”小吃店的张嫂比较谨慎，提出了疑问，“咱们就是些小本生意，能成什么事？”
刘致远点点头：“张嫂问得好。咱们不搞那些虚的，就说实在的。第一，信息互通。谁家附近又来了可疑的人，哪个部门又出了什么新规定，大家及时通个气，心里有底，不至于像以前那样抓瞎。”
“这个好。”修家电的阿强接口道，“上次工商来查安全，我提前一点信儿都不知道，差点被罚。”
“第二，互相照应。”刘致远继续说道，“比如，再遇到‘黑皮’那样的人来捣乱，咱们几家离得近的，能不能互相打个招呼？哪怕只是站出来帮着说几句公道话，人多势众，对方也不敢太放肆。”
众人纷纷点头，这点尤其说到了他们心坎里。单个小店面对地痞流氓，确实势单力薄。
“第三，也是可能对大家最实在的一点，”刘致远抛出了最有吸引力的提议，“咱们可以尝试联合采购。比如烟酒副食、日用百货这些大家都要用的，咱们十几家店一起去跟批发商谈，量大，价格肯定能压下来一点。哪怕每件商品只便宜一两毛，积少成多，一个月下来也不是个小数目。”
这话一出，店里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降低成本，直接关系到利润，没有人不心动。
“刘老板，这个主意好。”卖水果的赵叔拍着大腿，“我认识几个搞批发的，要是咱们量大，我去谈，肯定能拿到更低的价。”
“对。还有老王，你五金件用量大，也可以牵头……”
看到大家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刘致远心里踏实了不少。他趁热打铁：“既然大家都觉得有必要，那咱们这个‘商户互助联谊会’，就算是个雏形了。咱们不搞选举，不设会长，就推举几个热心，大家信得过的人，负责平时的联络和具体事情的协调。比如采购，就可以由赵叔和老王先负责起来。遇到什么事需要大家一起商量的，咱们就像今天这样，找个地方聚一聚。各位觉得怎么样？”
这个提议务实又低调，避免了争权夺利的麻烦，很快就得到了所有人的同意。大家当场就推举刘致远、老王，老李和赵叔作为临时的联络人。虽然没有正式名分，但一个松散的商户联盟，就在这个夜晚，在这间小小的“致远百货”里，悄然诞生了。
众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比如怎么建立简单的通讯录，约定遇到紧急情况时的暗号等等，直到夜深才各自散去。
送走众人，刘致远和阿芳一起收拾着满地的烟头和板凳。阿芳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远哥，太好了。以后看谁还敢来欺负我们。”
刘致远笑了笑，没有她那么乐观。他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联盟初成，人心是否真的齐？遇到真正的压力和诱惑，会不会有人退缩？更重要的是，“黑皮”那边绝不会坐视不理。郑书记的支持能持续多久？这些都是未知数。
但他没有说出口打击阿芳的积极性。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那份掌控自己命运的渴望，变得更加清晰和强烈。
接下来的日子，片区似乎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静期。“黑皮”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过，连平时那些游手好闲、在店铺门口晃荡的身影都少了很多。街道的整治行动还在继续，据说还真查出了几个与“黑皮”勾结、违规操作的公务人员，给予了处分。风气为之一肃。
而商户联谊会的作用，也开始初步显现。赵叔和老王牵头，组织了几家店一起去批发市场谈价格，果然拿到了比之前更优惠的折扣。虽然每家节省的钱不算太多，但这种实实在在的好处，让参与进来的店主们更加认同这个自发形成的组织。平时店里缺个什么急用的零钱或者货品，相邻的店铺之间也愿意临时拆借一下，关系比以往融洽了许多。
刘致远的“致远百货”生意依旧稳定，他甚至利用之前红姐给的那笔钱中的一小部分，悄悄进了一些档次稍高，利润也稍好一点的香烟和饮料，尝试着调整货品结构。他不再仅仅满足于糊口，开始更用心地经营，观察着顾客的需求变化。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下午，刘致远正在店里整理新到的货，一个穿着得体，夹着公文包，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面带笑容，眼神却带着几分审视。
“老板，生意不错啊。”男人笑着打招呼。
“还行，您需要点什么？”刘致远放下手中的活，客气地问道。
“我姓吴，是区里工商联的。”男人掏出工作证晃了一下，“听说你们这边最近挺热闹啊，几家商户搞了个什么联谊会？”
刘致远心中微微一凛。工商联？这可是半官方的机构。消息传得这么快？
“吴同志您好。”刘致远谨慎地回答道，“就是几家熟悉的店主，平时互相帮衬一下，没搞什么正式组织。”
“互相帮衬是好事啊。”吴同志笑容可掬，“我们工商联就是为广大工商业者服务的嘛。看到商户们有这么高的积极性，我们也很高兴。现在区里正在倡导‘规范化经营’，‘规模化发展’，你们这种自发联合的模式，很有潜力，也符合政策导向。”
他顿了顿，观察着刘致远的反应，继续说道：“不过啊，民间自发组织，有时候难免松散，缺乏引导。我们工商联呢，正好可以在这方面给你们提供支持。比如，可以帮你们做个正式的备案，纳入我们工商联的团体会员，这样名正言顺，以后办事也方便。甚至，还可以争取一些政策上的倾斜和扶持。”
话说得很漂亮，但刘致远却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工商联主动找上门，要给他们“备案”、“支持”？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吴同志，感谢领导关心。”刘致远不动声色，“不过我们就是小打小闹，几家店自己玩玩，恐怕还不够格加入工商联吧？而且大家自由惯了，怕受不了太多约束。”
“哎，话不能这么说。”吴同志摆摆手，“规模都是从小做大的嘛。有组织总比没组织好。备案一下，也就是走个程序，让大家有个‘娘家’。至于约束，放心，我们主要是服务，不会干涉你们内部的经营。”
他又压低了些声音：“我听说，你们之前跟街道的郑书记也有接触？郑书记工作作风比较直接。有些情况，可能还是我们工商联这种群团组织出面协调，更灵活一些。”
刘致远听出了弦外之音。这位吴同志，似乎对郑书记并不那么感冒，甚至有点划清界限的意思。他是在暗示，工商联这条线，比街道更“稳妥”？
“吴同志，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刘致远依旧保持着客气和距离，“这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得跟大家商量商量。而且我们目前确实没什么需要麻烦工商联的。”
见刘致远油盐不进，吴同志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但也没再多说，又闲聊了几句便离开了。
送走这位不速之客，刘致远的眉头皱了起来。工商联的突然介入，绝非偶然。这背后，是否又有“黑皮”或者其他什么势力的影子？是想把这个新生的联盟纳入掌控，还是想通过官方渠道给它套上枷锁？
他立刻联系了老王，老李和赵叔，将工商联来人情况说了一下。
老王性子直，一听就火了：“妈的，肯定是‘黑皮’那王八蛋搞的鬼，他自己不敢明着来，就找上面的人来压我们。”
老李比较沉稳：“工商联出面，名头大，不好直接拒绝啊。要是硬顶着，会不会被穿小鞋？”
赵叔则有些担忧：“咱们这小胳膊，能拧得过人家大腿吗？要不就先虚与委蛇，看看情况？”
刘致远听着大家的意见，心中快速权衡。直接拒绝，可能会得罪官方背景的工商联，给联盟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但如果接受“备案”和“引导”，这个刚刚有点起色的自发组织，很可能就会失去自主性，甚至被人利用。
他想起了周伯通的提醒，也想起了郑光明的支持。或许，可以借助街道的力量？
“各位，”刘致远开口，声音沉稳，“工商联我们得罪不起，但也不能任由他们拿捏。我的想法是，我们可以主动去找郑书记，把情况说明白。就说是我们自发互助，规模很小，暂时不需要劳烦工商联领导费心。同时，我们也表个态，愿意在街道的指导下，依法依规经营，维护市场秩序。看看郑书记什么意思。”
这个办法，既不得罪工商联太狠，又把皮球踢给了明确表示过支持的郑光明，算是目前最稳妥的策略。
众人都觉得可行。于是，刘致远再次起草了一份简单的情况说明，第二天一早就送到了街道办郑书记那里。
郑光明看完材料，冷哼了一声：“动作倒是快，工商联的老吴……哼，他倒是会摘桃子。”他看向刘致远，语气肯定，“你们做得对。商户自发互助，是好事，只要不违法乱纪，街道是支持的。工商联那边，我会去沟通。你们放心搞你们的，有什么困难，直接来找我。”
有了郑书记这句准话，刘致远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看来，郑光明和工商联的那位吴同志，似乎并非一路人，甚至可能还存在某种程度的博弈。自己这个小联盟，无意间似乎成了双方角力的一个点。
这让他更加警惕。权力场上的风波，哪怕只是一点余波，也足以掀翻他们这些小舢板。必须更加小心谨慎。
就在他以为工商联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时，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一个他万万没想到的人，出现在了他的小店门口。
是陈静的那个秘书，林秘书。
她依旧是一身职业套装，表情冷静，与这嘈杂的城中村环境格格不入。她站在店门外，并没有进来，只是隔着玻璃门，对里面的刘致远微微点了点头。
刘致远的心猛地一跳！她怎么会找到这里？陈静又想干什么？
他示意阿芳看店，自己走了出去。
“林秘书？”刘致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林秘书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递过来一个普通的文件袋：“陈总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刘致远没有立刻去接：“这是什么？”
“一些商业资料。”林秘书的语气公事公办，“陈总说，你或许用得上。关于连锁便利店的管理模式，以及一些潜在的供应商资源。”
连锁便利店？供应商资源？刘致远愣住了。陈静这是什么意思？在监狱里还在关心他这个小店的发展？还是说，这又是她布下的另一局棋？
“陈总她还好吗？”刘致远忍不住问了一句。
“还在康复中。”林秘书简短地回答，将文件袋又往前递了递，“东西送到，我的任务完成了。”
说完，她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很快离去。
刘致远拿着那个轻飘飘却又感觉沉甸甸的文件袋，站在店门口，看着轿车消失的方向，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疑惑和一丝莫名的不安。
陈静，这个如同幽灵般的女人，即使身陷囹圄，似乎依然能轻易地搅动他的生活。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文件袋，犹豫着，是否要打开这个可能藏着蜜糖与毒药的潘多拉魔盒。
夜色渐浓，街灯次第亮起。刘致远站在明暗交界处，感觉自己仿佛又站在了一个十字路口。
而这一次，引导方向的，是来自监狱深处的，一只看不见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