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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杯碎裂的脆响,在致远百货的后堂里显得格外刺耳。老王和赵大成被吓了一跳,愕然地看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的刘致远。

“致远,咋了?”老王粗声问道,带着不解。

刘致远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些飞溅的陶瓷碎片,仿佛看到了某种不祥的预兆。冯德才突发脑溢血?刘胖子卷款潜逃?这两个消息叠加在一起,产生的冲击力远超任何商业谈判的艰难。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迅速蔓延至全身。

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陈静那封暗示掌握证据的信,言犹在耳。紧接着,关键人物就一个病危一个失踪,这世上哪有如此“恰到好处”的事情?这分明就是一场精准而冷酷的清除。是为了扫清收购障碍?还是为了灭口?亦或是两者皆有?

刘致远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陈静那张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脸。他一直知道这个女人不简单,背景复杂,手段莫测。但他从未想过,她的手段竟然可以如此……狠辣决绝,视人命如草芥。冯德才好歹是曾经风光过的一厂之长,刘胖子也是手握实权的科长,可在她面前,仿佛只是棋盘上两颗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那自己呢?自己在这盘棋里,又算是什么?一颗更重要些,但必要时同样可以牺牲的棋子吗?

一种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刘致远的喉咙,他几乎要呕吐出来。他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把商业博弈想得过于文明。在真正的资本和权力面前,法律和道德有时候脆弱得不堪一击。

“到底出啥事了?”赵大成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沉声问道,他混迹江湖多年,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的直觉。

刘致远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心绪,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将刚刚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两人。

老王听完,眼睛瞪得像铜铃,张着嘴半天合不拢,好一会儿才猛地一拍桌子,怒骂道:“操,肯定是陈静那个娘们干的。太他妈狠了。这是要杀人灭口啊。”

赵大成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烟雾后的眼神阴鸷而警惕:“刘会长,这事邪性啊。冯德才倒下了,刘胖子跑了,表面上看是给咱们扫清了障碍,可这手段咱们要是继续跟她合作,往后……”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不言而喻。与这样不择手段的人深度捆绑,无异于与魔鬼同行,随时可能被吞噬得连骨头都不剩。

后堂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墙上的老挂钟发出单调的“滴答”声,敲打着三人沉重的心跳。

桌上那份厚厚的,凝聚了无数个日夜心血和激烈博弈的收购协议草案,此刻在刘致远眼中,仿佛变成了一张浸透着无形鲜血的契约。那上面每一个严谨的法律条款,此刻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幼稚和侥幸。

签,还是不签?

这是一个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艰难千百倍的抉择。

签了,意味着他们可能以极低的代价获得一个相对“干净”的红星厂,陈静承诺的资源渠道也将向他们敞开,联谊会或许真能一飞冲天。但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彻底踏上了陈静的战车,与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产生了无法切割的联系。未来,他们可能会被要求去做更多类似“白手套”的事情,甚至可能在某一天,成为被清除的对象。

不签,意味着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压力,所有的资金投入都可能付诸东流。他们将继续回到那个小富即安却可能随时被市场淘汰的轨道上。更重要的是,他们单方面终止合作,是否会激怒陈静,引来她不可预测的报复?

进退维谷,左右皆是深渊。

刘致远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他以为自己凭借努力和智慧,可以在商海中搏出一片天地,却发现这海水下面,不仅有鲨鱼,还有更可怕的海怪和致命的漩涡。

“妈的,这协议还能签吗?”老王喘着粗气,声音里充满了矛盾和恐惧。他渴望成功,但也惜命,更讲道义。

赵大成沉默着,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烟雾将他笼罩,看不清表情。

刘致远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父亲临终前叮嘱他守住家业的殷切目光;阿芳默默端来鸡蛋面时担忧的眼神;老王,赵大成以及其他几位兄弟信任地将积蓄交到他手上时的郑重;联谊会成员们听说要搞自有品牌时那期盼的目光;还有郑光明书记那句“合法合规、防控风险”的谆谆告诫……

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最终定格在陈静那双深邃、平静,却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眸上。

他猛地睁开眼睛,眼中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和坚定。

“协议,暂时不签。”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老王和赵大成都愣住了,看向他。

“为什么?”老王下意识地问。

“因为这水太浑,太深,也太脏了。”刘致远一字一顿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后怕,“我们是想赚钱,是想带着大伙儿过好日子,但我们不能踩着别人的尸骨,更不能把自己的命交到这样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人手里,今天她可以这样对冯德才和刘胖子,明天就可能这样对我们,这样的钱,赚了也不安心,这样的路,走了也注定是绝路。”

他顿了顿,看着两位伙伴,语气沉重而真诚:“老王,赵经理,对不住,是我把大家带到了这个境地。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损失的钱,我想办法慢慢赔给大家。但如果继续往前走,我怕到时候我们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了。”

老王和赵大成看着刘致远那因为极度压力和决心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庞,都沉默了。他们能感受到刘致远话语里的沉重和真诚,也能理解他此刻的恐惧和抉择。

老王猛地一捶大腿,吼道:“操,你说得对,这他妈不是人干的事,老子宁愿回去卖我的酱油醋,也不赚这沾血的钱,致远,我支持你。不签了。”

赵大成也重重地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刘会长,你这话在理。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做生意也有做生意的底线。这种搞法,太下作,也太危险。我老赵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这种浑水,我也不想蹚了。听你的,不签。”

核心团队达成了一致,决定暂停与陈静的合作,暂不签署协议。

这个决定做出后,刘致远反而感觉浑身一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尽管前路迷茫,损失惨重,但至少,他守住了内心的底线,没有在原则问题上妥协。

他立刻让严律师以“发现重大未预期风险,需重新进行全面评估”为由,正式通知金律师,无限期暂停谈判和协议签署流程。

消息传出,可想而知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陈静那边暂时没有动静,但那种沉默,反而更让人感到不安,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而外界,各种猜测更是沸沸扬扬。有人说刘致远他们是资金链断了,玩不转了;有人说他们是发现了红星厂更大的黑洞,吓退了;也有人说他们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被敲打了一时间,刘致远和联谊会再次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只不过这一次,更多的是嘲讽,质疑和幸灾乐祸。

老李听到消息后,特意跑到刘致远店里,虽然没有明说,但那眼神分明写着“早听我的劝就好了”。一些之前参与“发展基金”的商户,也难免人心浮动,私下里议论纷纷,担心自己的钱打了水漂。

刘致远坦然面对着这一切。他一家一家地去拜访了那几位出资的兄弟,坦诚地说明了暂停合作的原因,并表示会尽快想办法退还他们的本金。

大多数人都表示理解,毕竟谁也不想血本无归,虽然惋惜,但也庆幸及时止损。只有极个别言语中略带埋怨,刘致远也都默默承受了。

处理完这些,刘致远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空虚。他独自一人走在古城墙上,秋风吹动着他的衣角,带着萧瑟的凉意。

他望着脚下这片生他养他的古老城市,看着那些为生活奔波忙碌的芸芸众生,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感慨。九十年代的中国,充满了机遇,也充满了陷阱。每个人都想抓住时代的浪潮改变命运,但浪潮之下,暗流汹涌,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卷入深渊。

他这次,算是侥幸爬上岸了吗?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经过这次洗礼,他不再是那个只有一腔热血的年轻商户了。他见识了资本的冷酷,权力的博弈,人性的复杂。他失去了一个看似辉煌的机会,背负了不小的经济损失和信誉压力,但他守住了更重要的东西——他的良知和底线。

这或许,就是成长的代价吧。

就在他以为与陈静的纠葛将暂时告一段落,需要舔舐伤口、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走的时候,一天下午,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来到了致远百货。

来的是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他自称姓吴,是市轻工业局的一名干部。

吴干部的态度很客气,他打量着略显冷清的店面,然后对刘致远说:“刘致远同志是吧?我受局领导委托,来找你了解一些关于红星纺织厂的情况。听说,你们之前有意向参与红星厂的改制收购?”

刘致远心中一动,隐约感觉到,事情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退出而结束,反而可能转向了一个他未曾预料的方向。

新的波澜,似乎正在酝酿之中。

市轻工业局吴干部的突然到访,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刘致远本已趋于沉寂的心绪中,再次漾开了圈圈涟漪。他谨慎地将这位气质儒雅的干部请到店堂后间,阿芳机灵地泡上两杯清茶,便悄然退了出去,留下相对私密的空间。

吴干部没有过多寒暄,扶了扶金丝眼镜,开门见山:“刘致远同志,不必紧张。我们了解到,你们商户联谊会前期对红星纺织厂的改制表现出了兴趣,并且进行过比较深入的接触和调研。局里现在正在全面梳理红星厂的情况,希望能从你们这里了解一些。从市场角度看到的实际情况。”

他的语气平和,措辞谨慎,但“全面梳理”这几个字,却让刘致远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官方开始正式介入调查了?是因为冯德才病危和刘胖子失踪引发了关注?还是陈静在背后推动了什么?

刘致远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他知道,面对官方人员,坦诚和谨慎是第一位的。他略一沉吟,选择性地介绍了前期接触的情况,重点描述了他们在调研中发现的设备老化,库存积压、债务复杂等问题,以及因此产生的担忧,并强调他们正是因为这些无法理清的风险,才最终决定暂停收购计划。

他刻意隐去了与陈静合作的具体细节,也没有提及那封暗示性的信件和冯德才、刘胖子事件的诡异之处,只将原因归结于商业层面的风险判断。

吴干部听得很仔细,不时在本子上记录几句。他并没有深究刘致远为何能了解到那些债务细节,似乎对此并不意外,或者早已心中有数。

“看来,你们的判断是谨慎的,也是负责任的。”吴干部合上本子,语气带着一丝赞许,“红星厂的问题,确实积重难返,远比表面看到的复杂。局里已经成立了专门的工作组,将会对红星厂的资产、债务进行全面审计,对历史遗留问题也会一查到底。”

他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着刘致远:“刘致远同志,你们商户联谊会,作为改革开放后涌现出的,有活力,接地气的经济组织,其发展模式和探索精神,局里是有所关注的。这次虽然没能参与红星厂的改制,但希望你们不要气馁,继续探索适合自身发展的道路。有时候,退一步,未必不是海阔天空。”

吴干部的话,像一阵暖风,吹散了刘致远心中因这次挫败而积聚的部分阴霾。他隐隐感觉到,官方的态度并非一味保守,对于他们这种民间自发的经济联合体,似乎抱有某种观察和期待。

送走吴干部后,刘致远独自坐在后间,久久沉思。吴干部的到访和那番话,传递出几个重要信息:一是官方已高度重视红星厂问题,陈静或许能一时遮掩,但不可能只手遮天;二是官方对他们联谊会并无恶感,甚至带有某种程度的认可;三是鼓励他们另寻发展路径。

这意味着,他之前果断暂停与陈静的合作,很可能是正确的选择,避免了一场更大的灾难。这也意味着,联谊会虽然失去了一个看似辉煌的跳板,但并未失去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一股新的希望,如同灰烬中残存的火星,开始在他心中微弱地闪烁。

他重新召集了老王,赵叔等核心成员,通报了吴干部到访的情况和他的分析。

老王听完,挠了挠头:“这么说,咱们不跟陈静玩,还玩对了?”

“可以这么理解。”刘致远点了点头,语气沉稳了许多,“官方既然已经介入,红星厂那块是非之地,我们就更不能沾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发展基金’筹集起来的钱,大部分还没动,但前期也花了一些,大家的信心也受了打击。”

老李这次也被请来了,他依旧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嘟囔道:“还能怎么走?老老实实回去干老本行呗!这次能全身而退,已经是烧高香了。”

赵叔则比较冷静,他缓缓说道:“退回去是容易,可咱们之前搞联合采购、想弄自有品牌,不就是为了不再受制于人,能有个更好的发展吗?现在自有品牌刚有点眉目,难道就这么放弃了?”

这话说到了刘致远的心坎上。是啊,难道一次挫败,就要全盘否定之前的努力和方向吗?与陈静合作的路走不通,不代表联合采购和自有品牌的路也走不通。

“赵叔说得对。”刘致远眼中重新燃起斗志,“红星厂的路断了,但我们自己的路不能断,联合采购要继续搞,而且要搞得更好!‘自有品牌’的计划,更不能放弃。没有陈静的资源,我们就自己去找厂家,自己去谈渠道!路是人走出来的。”

他环视着几位伙伴,声音坚定:“之前筹集的发展基金,愿意继续跟着干的,我们就把钱用在刀刃上,集中力量先做好一两款自有品牌的产品,打开销路。不愿意的,本金随时可以退还,绝无二话。”

老王第一个响应:“干,我老王还就不信了,离了她陈静,咱们就干不成事?我跟着干。”

赵叔也点了点头:“我那份,先留着。”

老李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我还是拿回本金吧,家里用钱的地方多……”他的选择在情理之中,刘致远表示理解,承诺尽快办理。

核心团队再次统一了思想,决定抛开红星厂的阴影,重新聚焦于联谊会自身的巩固和发展。

接下来的日子,刘致远变得更加忙碌,但也更加充实和踏实。他不再去想那些云谲波诡的资本博弈,而是沉下心来,带着老王和几个愿意继续投入的年轻商户,一头扎进了“自有品牌”的落实工作中。

没有陈静介绍的南方大厂,他们就自己跑本省,邻省的小型纺织厂,日化厂,一家一家地谈,看设备,验质量,比价格。过程远比想象中艰难,吃了不少闭门羹,也受过不少白眼,但他们咬牙坚持着。

没有专业设计师,他们就集思广益,参考市面上流行的款式,结合古城文化元素,自己琢磨图案和包装,虽然土气,但也透着一种质朴的诚意。

渠道方面,“万家福”百货暂时是别想了。他们就从自己联谊会的三十多家店铺开始铺货,要求每家店都必须将自有品牌的产品摆在显眼位置,并且利用熟客资源进行推广。同时,刘致远也开始尝试接触一些小的百货商场和批发市场,虽然订单量小,但总算迈出了第一步。

这个过程缓慢而艰辛,远没有借助陈静资源那般“一步登天”的畅快,但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踏实。看着印有“古城联谊会监制”字样的毛巾,肥皂等产品,真的摆上了货架,并且逐渐有老街坊开始认可,回购时,刘致远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和欣慰。

这才是属于他们自己的路,虽然崎岖,但方向明确,脚下坚实。

阿芳看着刘致远每天早出晚归,虽然疲惫,但眼神里不再有之前的沉重和焦虑,反而多了几分亮光和干劲,她也由衷地感到高兴,默默地将店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周伯通老爷子偶尔来店里坐坐,看着刘致远忙碌而充实的样子,捻着胡须,微微点头,却并不多言,只是眼神中多了一份认可。

就在刘致远和联谊会逐渐走出阴霾,在新的道路上摸索前行时,关于红星纺织厂的消息,也开始陆续传来。

市轻工业局的工作组审计发现了大量问题,冯德才虽然病重无法言语,但其家属名下发现了来源不明的大额财产;刘胖子则被通缉,据说可能已经潜逃出境。红星厂的改制被暂时叫停,等待问题彻底查清后再行处理。

这些消息,进一步印证了刘致远当初的判断,也让他更加庆幸自己的选择。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一天傍晚,刘致远刚从外面跑厂家回来,正在店里和阿芳一起清点新到的自有品牌毛巾,店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皮夹克,戴着墨镜,身形彪悍的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目光在店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刘致远身上,径直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啪”地一声拍在柜台上。

“刘老板是吧?这是我们老板的一点心意,感谢你之前的‘配合’。”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股痞气,“我们老板说了,山不转水转,以后说不定还有打交道的时候。”

说完,他也不等刘致远反应,转身就走,跨上门口一辆没有牌照的摩托车,轰鸣着消失在暮色中。

刘致远看着柜台上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肯定是钱。

这是陈静的人。她这是什么意思?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还是警告他不要乱说话?亦或是她仍然没有放弃,还想用这种方式将他重新拉回她的阵营?

阿芳吓得脸色发白,紧张地看着刘致远:“致远哥,这钱……”

刘致远沉默了片刻,然后拿起那个信封,掂了掂分量,很沉。他冷笑一声,对阿芳说:“把这钱收好,单独放着,一分都不要动。”

“啊?为什么?”阿芳不解。

“这是赃款,也是证据。”刘致远目光锐利,“她陈静想用钱堵我的嘴,把我绑上她的船,那是痴心妄想。这钱,迟早有一天,我会让它物归原主,或许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将信封锁进柜台抽屉的深处,仿佛锁住了一个危险的秘密和一份不屈的决心。

夜色渐浓,致远百货的灯光依旧亮着。刘致远站在门口,望着街上熙攘的人流和闪烁的霓虹,目光深邃而坚定。

前路依旧漫长,充满了未知的挑战。但与陈静那场惊心动魄的博弈,让他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真正的强大,不是依附于某个人或某种势力,而是拥有独立生存和发展的能力,是无论面对何种诱惑与威胁,都能守住本心,走正自己的路。

他的路,才刚刚开始。

陈静派人送来的那厚厚一沓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被刘致远锁进了柜台抽屉的最深处。它无声无息,却散发着危险的气息,时刻提醒着刘致远那段不堪回首的博弈,以及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女人依旧存在的威慑力。他没有动用一分一厘,甚至很少打开那个抽屉,仿佛那里面关着一头噬人的猛兽。这笔钱,成了他心头一根拔不掉的刺,也是他决意与陈静划清界限的见证。

生活的重心,彻底回归到了联谊会和“自有品牌”的务实推进上。没有了那些惊心动魄的阴谋与巨大的风险,日子仿佛一下子变得平淡而具体,充满了琐碎的忙碌和微小的希望。

自有品牌“古城”牌毛巾和肥皂的试生产并不顺利。他们找到的一家本地小纺织厂,设备陈旧,工艺粗糙,生产出来的第一批毛巾不仅手感硬,染色也不均匀,甚至还有些掉色。老王看着那堆次品,气得直跳脚,差点要去找那家厂的老板算账。

刘致远拦住了他。他拿起一条掉色的毛巾,仔细看了看,眉头紧锁。他知道,发脾气解决不了问题。

“是我们的要求没提清楚,也是我们给的价钱太低,人家只能给我们用最次的原料和工艺。”刘致远冷静地分析,“这事怨不得别人,是我们自己经验不足。”

他带着样品,再次找到了那家小厂的老板,没有指责,而是诚恳地请教问题所在,并且愿意适当提高一点采购价,但要求对方必须保证质量和品控。那小厂老板见刘致远态度诚恳,也不是一味压价,倒也愿意配合改进。

同时,刘致远发动联谊会里家里有缝纫机,手脚麻利的家属,组织起一个小型的后期加工组,对毛巾进行锁边,包装等精加工,虽然效率不高,但至少能保证出厂的产品看起来像样一点。

肥皂的问题相对简单一些,他们找到了一家老牌的国营日化厂下属的三产企业,虽然规模不大,但工艺成熟,质量稳定。刘致远看中了他们一款味道清爽、去污力强的洗衣皂,经过几轮谈判,终于拿到了贴牌生产的许可。

第一批印着“古城联谊会监制”红色字样的洗衣皂,被分发到各家店铺时,引起了不小的反响。老街坊们对于这种“自己人”搞出来的东西,带着一种天然的好奇和亲近感。价格实惠,质量又不比大厂的差,很快就有了回头客。

虽然毛巾的销量暂时还上不去,但洗衣皂的成功,像一剂强心针,让参与“发展基金”的成员们看到了希望。那点微薄的利润,分摊到每家头上虽然不多,但意义重大。这是他们靠自己努力挣来的,干干净净的钱。

刘致远趁热打铁,组织了几次小范围的“推销培训”,让各家店主学习如何向来店的顾客推荐自有品牌产品,如何强调其“质量可靠、价格实惠、支持本地”的特点。他还别出心裁地搞起了“买肥皂送毛巾”的促销活动,虽然送的毛巾质量不佳,但好歹让“古城”牌这个名字,被更多的人记住了。

这种一点一滴的积累,缓慢却扎实。联谊会内部的凝聚力,在共同应对困难、分享微小成功的氛围中,反而比之前单纯依靠联合采购降成本时,更加牢固了。大家意识到,抱成团,不仅能抵御风险,还能创造新的价值。

老王成了自有品牌最积极的推销员,他那大嗓门在店里一吆喝,总能吸引不少顾客。赵叔则默默地利用他多年做生意积累的人脉,试着将洗衣皂推销到了一些小餐馆,旅社等需要大量使用洗涤用品的地方,也取得了一些突破。

老李虽然退出了发展基金,但看着洗衣皂慢慢有了销路,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偶尔也会在自家店里摆上几块,有人问起,也会含糊地说是“联谊会搞的”,算是某种程度的间接支持。

就在刘致远全身心投入到这份“接地气”的事业中时,外界关于红星纺织厂的风波,却愈演愈烈。

市轻工业局的审计工作组似乎动了真格,不仅查清了冯德才,刘胖子等人的经济问题,还顺藤摸瓜,牵扯出了区里个别负责国企改制的干部,据说有人涉嫌收受贿赂,在资产评估和改制方案中为冯德才等人提供了便利。一时间,城东区官场风声鹤唳,气氛紧张。

这些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传到刘致远耳中,让他更加确信自己当初及时抽身是何等明智。他也隐隐感觉到,陈静的能量似乎并未能完全捂住这个盖子,官方的调查正在触及更深层的东西。

一天下午,刘致远正在店里核对这个月自有品牌的销售账目,一辆黑色的上海牌轿车停在了店门口。车门打开,下来的竟然是郑光明书记,他身边还跟着一位穿着中山装、气质沉稳的中年男子。

刘致远连忙迎了出去。郑光明脸色严肃,对他点了点头,介绍道:“刘致远,这位是市纪委的王主任,他想找你了解一些情况。”

市纪委?刘致远的心猛地一紧,但看到郑光明陪同在侧,心下稍安。他将两位领导请进后间。

王主任没有绕圈子,直接问道:“刘致远同志,我们了解到,你们联谊会前期曾与一位叫陈静的女士,有过接触,并且探讨过合作收购红星纺织厂的事宜。我们希望你能如实反映一下当时的情况,尤其是关于这位陈静女士,你了解多少?她在合作中提出了哪些具体条件?”

果然还是问到了陈静,刘致远深吸一口气,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他看了一眼郑光明,郑光明微微颔首,示意他如实陈述。

刘致远定了定神,从如何收到陈静的邀约开始,到“清源”茶馆的会面,陈静提出的合作框架,承诺的资源,以及要求他们出面收购红星厂做“白手套”的实质,都尽可能客观,详细地做了说明。他重点强调了陈静背景的神秘和其手段的通天,以及他们最终因为无法接受其合作方式和无法控制风险而主动终止了谈判。

他没有提及那封暗示信和后来送钱的事情,这两件事太过敏感,也缺乏直接证据,他决定暂时保留。

王主任听得非常仔细,不时在本子上记录,脸色始终凝重。听完刘致远的陈述,他合上本子,沉吟片刻,说道:“刘致远同志,感谢你的配合。你们能够保持清醒,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的选择,很不容易。这位陈静女士我们也在关注。希望你今天反映的情况,能够严格保密。”

“请领导放心,我明白纪律。”刘致远郑重承诺。

送走郑光明和王主任,刘致远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市纪委的直接介入,说明陈静的问题已经引起了更高层面的重视,红星厂的风波,恐怕仅仅是个开始,背后可能牵扯着更庞大的利益网络和更严重的违纪违法行为。

他再次庆幸自己的选择。如果当初一念之差,签了那份协议,现在恐怕已经被卷入这场巨大的风暴中心,难以脱身了。

这件事也给刘致远敲响了警钟。他虽然远离了陈静的是非,但并不代表完全安全。他必须更加谨言慎行,扎扎实实做好自己的事情。

随着“古城”牌洗衣皂的口碑慢慢积累,销量开始稳步上升。虽然利润微薄,但看到仓库里的成品一点点变成现金,参与发展的成员们都干劲十足。刘致远开始考虑,是不是可以尝试开发一两种新的产品,比如物美价廉的牙膏,洗发水之类的。

然而,就在他规划着联谊会下一步发展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机遇,悄然降临。

这天,一位穿着体面、自称是省城“万家福”百货采购部专员的中年男人,找到了刘致远。

“刘老板是吧?久仰大名。”这位姓张的专员笑容可掬,“我们‘万家福’很快要在本市开分店了,正在积极寻找有特色的本地商品入驻。我们注意到你们联谊会推出的‘古城’牌系列产品,虽然规模不大,但很有地方特色,质量也过得去。不知道刘老板有没有兴趣,跟我们谈谈合作的可能性?”

“万家福”百货?主动找上门来谈合作?

刘致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就是当初陈静承诺过却最终随着合作破裂而镜花水月的渠道吗?如今,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是巧合?还是……?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和疑虑,谨慎地与张专员交谈起来。张专员对“古城”牌产品的生产工艺,成本控制,供货能力等问得很详细,也坦诚地指出了产品包装设计上的土气和品牌影响力的不足。

但最终,他还是表达了初步的合作意向:“……我们可以先给你们一个试销的机会,在生活用品区给你们一个不大的柜台,试销三个月。如果市场反应好,我们再谈进一步的合作。当然,进场费、扣点这些,都要按我们‘万家福’的规矩来。”

条件算不上优厚,甚至有些苛刻,但这毕竟是“万家福”,是全省零售业的标杆。能够进入“万家福”,对于“古城”这个稚嫩的品牌来说,意义非凡。

送走张专员,刘致远心潮澎湃。他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老王,赵叔等核心成员。大家都很兴奋,但兴奋之余,也不乏担忧。

“万家福那种大商场,规矩多,费用高,咱们这小本生意,能玩得转吗?”老王既兴奋又有些底气不足。

“这是个机会,但也是挑战。”赵叔比较冷静,“咱们的产品质量和产能,能不能跟上?包装要不要重新设计?这都是问题。”

刘致远深知其中的困难,但他更看重这个机会背后代表的意义。这证明他们靠自己踏踏实实走出来的路,得到了市场的认可,这比依靠陈静那种不牢靠的资源,要让人安心得多。

“干,必须干。”刘致远斩钉截铁地说,“困难肯定有,但办法总比困难多。包装我们可以想办法改进,产能我们可以协调厂家增加班次!这是咱们‘古城’牌打响名头的关键一战,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在他的力主下,联谊会决定,集中所有资源和精力,全力备战“万家福”的试销。

就在刘致远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一天晚上,他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低沉而略显急促的男声,只说了短短一句话:

“刘老板,有人要动‘万家福’的渠道,小心你身边的人。”

说完,不等刘致远询问,电话就被挂断了。

刘致远握着话筒,愣在了原地,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这个神秘的警告,是什么意思?谁要动“万家福”的渠道?小心身边的人?是指联谊会内部?还是……?

刚刚看到的曙光,似乎又被一层新的迷雾所笼罩。

“万家福”的机会,是真正的机遇,还是另一个陷阱的开始?

他放下电话,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眉头深深锁起。

前方的路,依然看不清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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