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机动船像一片枯叶,在漆黑的海面上颠簸。柴油发动机发出沉闷而吃力的轰鸣,掩盖不住船舱里压抑的喘息和偶尔因晕船发出的干呕声。刘致远紧紧抓住冰冷潮湿的船舷,胃里翻江倒海,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未知的恐惧和一种破釜沉舟后的麻木。
海水咸腥的气味混合着船舱里劣质烟草和汗液的味道,令人作呕。他望着远处那片越来越近、越来越璀璨的香港岛,那些密集如星辰、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在夜色中勾勒出一个与深圳截然不同的、更加成熟也更加冰冷的繁华轮廓。这就是夜澜声音传来的地方,也是她现在身陷险境的地方。
“同舟的人…” 他脑海里反复回响着这句话。为了这句认可,他赌上了刚有起色的工作,花光了仅有的积蓄,此刻正身处法律边缘的偷渡船上。值得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当一个人在黑暗中被那个声音指引过,就无法在她需要时背过身去。
经过近两个小时的煎熬,船只没有驶向灯火通明的维多利亚港,而是在一个更加偏僻,看起来像是废弃渔港的地方缓缓靠岸。周围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公路上的车灯偶尔划过。
“快,快下船,分散走。”船老大压低声音,急促地催促着。
刘致远跟着其他几个沉默的身影,踉跄地跳下船,踩在湿滑冰冷的石头上。有人迅速消失在黑暗中,有人则被早已等在岸边看不清面目的人接走。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弥漫在空气里。
他按照王胖子事先的交代,站在原地没动。很快,一个黑影凑近,用生硬的普通话低声道:“刘?跟我走。”
没有多余的话,刘致远跟着这个陌生的引路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堆满废弃渔网和杂物的滩涂,爬上一个小坡,来到一条相对安静的路边。一辆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丰田皇冠停在那里。
引路人拉开车门,示意他上去。车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空气清新剂味道,试图掩盖什么。司机是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人,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眼神淡漠。
“去玛丽医院。”刘致远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
司机没吭声,直接发动了车子。车子汇入香港夜晚的车流,窗外的景象飞速掠过。霓虹灯招牌鳞次栉比,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繁体字和英文;双层巴士叮叮当当地驶过;行人步履匆匆,衣着时髦。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光鲜亮丽,与刚才偷渡上岸的狼狈形成了荒诞的对比。刘致远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误入异世界的闯入者,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车子停在玛丽医院附近的一个街角。司机收了钱,依旧一言不发,迅速驾车离开。
刘致远站在陌生的街头,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朝着那座白色的大型建筑走去。医院里灯火通明,消毒水的气味熟悉又陌生。他按照阿may在电话里说的,找到了住院部,上了楼。
在病房外的走廊里,他看到了一个穿着朴素,眼睛红肿的年轻女孩,正不安地踱步。应该就是阿may。
“请问…是阿may吗?我是刘致远。”他走上前,轻声问道。
阿may猛地抬起头,看到他,像是看到了救星,眼泪瞬间又涌了上来:“刘先生,你…你真的来了。”她激动地抓住他的胳膊,又赶紧松开,擦了擦眼泪,“夜澜姐刚醒不久,医生说她需要静养,但…但她一直惦记着笔记本的事…”
“她情况怎么样?”刘致远关切地问。
“左手骨折打了石膏,有轻微脑震荡,身上还有很多擦伤…”阿may的声音带着后怕,“医生说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刘致远点点头,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窗,他看到夜澜半躺在病床上,左臂缠着厚厚的石膏,脸色苍白,平日里在电波中那份从容睿智被虚弱取代,但眼神依然清澈,正望着窗外维多利亚港的夜景出神。
他轻轻推开门。夜澜转过头,看到他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感激,有一丝如释重负,甚至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愧疚?
“你来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失去了电波里的圆润,却多了一份真实的脆弱。
“嗯。”刘致远走到床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千辛万苦来到这里,真正面对这个只存在于想象和电波中的人时,反而有种不真实感。“你…感觉好点了吗?”
夜澜微微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勉强:“还好。谢谢你过来…我知道,这很为难你。”
“没什么。”刘致远摇摇头,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到底怎么回事?阿may说,可能不是普通的抢劫?”
夜澜的神色凝重起来,她示意阿may去门口看着点。等阿may出去后,她才压低声音说:“我最近在跟进一个系列报道,关于一些利用内地改革开放政策,通过不正当手段进行资金转移和利益输送的灰色操作。触及到了一些人的利益。”她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那个笔记本里,记录了一些关键的线索和联系人。我怀疑昨晚的事,是警告也是灭口。”
刘致远倒吸一口凉气。他猜到事情不简单,但没想到涉及这么深。九十年代初,内地与香港的经贸往来日益频繁,泥沙俱下,确实存在许多法律监管的灰色地带。夜澜调查的,显然是其中水最深、也最危险的部分。
“那你现在岂不是很危险?报警了吗?”
“报警了。”夜澜叹了口气,“但现场没有目击者,也没有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香港警方只能按普通抢劫案处理。那些人…做事很干净。”她的语气里透着一丝无奈和更深沉的忧虑,“笔记本丢了,很多线索就断了。而且,我担心他们不会就此罢休。”
病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窗外的维多利亚港依旧灯火璀璨,仿佛一切如常,但这间病房里,却弥漫着无形的危机。
“我能做什么?”刘致远问。他既然来了,就不能只是看看。
夜澜看着他,眼神复杂:“我让你来,其实很自私。我在香港能完全信任的人不多。阿may还小,很多事情处理不了。我需要有人帮我联系一些人,传递一些消息,有些可能不太方便通过电话。”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用词,“而且,你从内地过来,身份相对不引人注意。”
刘致远明白了。他成了一个信使,一个跑腿的,甚至可能是一个挡箭牌。风险不言而喻。但他看着夜澜苍白而坚定的脸,想起她节目里那些充满社会责任感的言论,知道自己无法拒绝。
“好。”他简单地回答。
夜澜似乎松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她从枕头下摸出一张叠好的纸条和一把钥匙:“这是我一个朋友在湾仔的公寓地址,暂时是安全的。你先去那里落脚。纸条上有两个名字和电话,你想办法联系他们,就说…就说‘渡口的船换了码头’,他们明白什么意思。注意安全,不要用酒店的电话。”
刘致远接过还带着她体温的纸条和冰冷的钥匙,感觉重若千钧。这不再是简单的帮忙,他已经一脚踏进了这潭浑水。
离开医院时,已是深夜。香港的夜风带着海水的微腥。他按照地址,找到了那栋位于湾仔的旧楼。公寓不大,但整洁,看得出很久没人住了,空气中有股灰尘的味道。
他瘫坐在沙发上,疲惫像潮水般涌来。短短一天之内,他从深圳的写字楼来到香港的病房,从一个职场新人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同谋”。前途未卜,危机四伏。
他拿出那个贴着1991年站台票的笔记本,看着上面自己写下的“深圳不相信眼泪,只相信筹码”。此刻,他身处香港,面对的局势更加复杂,他手中的筹码又是什么?
就在他思绪纷乱之际,公寓的门铃,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叮咚——叮咚——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刘致远浑身一僵,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谁?
夜澜的人?还是…那些抢走笔记本的人,已经找上门来了?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目光死死盯住那扇薄薄的、仿佛随时会被撞开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