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致远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香港玛丽医院的号码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他一把抓起公用电话的听筒,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稳,慌乱地将硬币塞进投币口,拨通了那个让他心惊肉跳的号码。
“喂?玛丽医院。”一个公式化的女声传来。
“我…我找…我找夜澜小姐病房!或者…或者找阿may!”刘致远的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变调,语无伦次。
“请问您是哪位?”对方的声音带着戒备。
“我姓刘,是从深圳来的,夜澜小姐的朋友。”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核实什么,然后线路被转接。等待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刘致远死死攥着听筒,手心里的汗滑腻冰冷。
“刘先生?”终于,阿may带着哭腔的声音传了过来,但这一次,哭腔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激动?
“是我!阿may,夜澜怎么样了?出什么事了?”刘致远急声问道,脑海里已经浮现出最坏的画面。
“夜澜姐…夜澜姐她没事!她醒了!精神好多了!”阿may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是枪叔,枪叔他…”
老枪?刘致远的心猛地一提,“枪叔怎么了?”他以为听到了最坏的消息。
“枪叔他回来了,他受了伤,但是活着回来了。”阿may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他还带回了消息,《南华早报》阿杰的报道今天早上见报了,全港都在看。”
轰!
刘致远感觉像有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海里炸开。
老枪活着,报道发表了。
巨大的、迟来的 relief 像海啸般席卷了他,冲垮了这些天来一直紧绷的神经。他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不得不靠住冰冷的电话亭玻璃才能站稳。眼眶瞬间就湿热了,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那个在危急关头推开他,独自引开追兵的老者,为了那个躺在病床上却依然坚持真相的夜澜。
“真的吗?太好了…太好了…”他反复说着,声音哽咽,所有的恐惧、担忧、委屈在这一刻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夜澜姐想跟你说话。”阿may说着,似乎把电话递了过去。
短暂的杂音后,听筒里传来了那个他熟悉又陌生的、带着虚弱却依旧清晰的声音:“刘致远…”
“夜澜老师…”听到这个声音,刘致远的心终于彻底落回了实处,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涌上心头——有欣慰,有后怕,还有一种跨越了千山万水、共同经历过生死考验后才产生的奇特联结。
“谢谢你…”夜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真挚的份量,“老枪都告诉我了。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谢谢你来香港…对不起,把你卷进来…”
“别这么说,您没事就好…”刘致远连忙说道,心里却因为她这句“对不起”而更加酸涩。他从未后悔过来香港,尽管过程惊心动魄。
“报道发表了,只是一个开始。”夜澜的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静,虽然虚弱,但那份洞察力依旧,“对方不会善罢甘休,后面还有硬仗要打。但你不用担心了,这边的战场交给我们。你…平安回到深圳了吗?”
“嗯,刚回来。”刘致远低声回答。
“那就好。”夜澜似乎松了口气,“回你的生活里去。记住这段经历,但不要被它困住。你还年轻,路还长。”她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里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渡口的风浪’过去了,希望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刘致远心中某个紧闭的盒子。他想起了自己南下时的迷茫,想起了在香港经历的生死一线,想起了此刻站在深圳街头、前途未卜的现状。方向?他真的有方向了吗?
“我会的。夜澜老师,您多保重。”他最终只能这样说道。
“你也是。再见,刘致远。”
“再见…”
电话挂断了。听筒里只剩下忙音。刘致远却久久没有放下,依然保持着接听的姿势,仿佛还能感受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劫后余生的微温。香港的惊魂一夜,似乎随着这通电话,才真正画上了一个句号。但某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出租屋,同屋的湖南仔已经睡了。他瘫倒在床上,身心被巨大的疲惫和一种空落落的虚脱感占据。夜澜和老枪暂时安全了,报道发表了,他似乎完成了某种使命。但然后呢?
第二天,他强迫自己振作精神,准时出现在天辰公司。既然选择了回来,选择了这份工作,他就必须面对。
陈静看到他,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仿佛昨天那通越洋电话和那些救命钱从未存在过。她把一份新的客户资料扔给他:“‘永固建材’,新客户,小案子,你负责跟。一周内拿出初步方案。”
没有安慰,没有询问,直接投入工作。这反而让刘致远松了口气。他需要工作来填补内心的空洞,也需要用业绩来证明自己还有价值,来偿还那份沉重的人情。
他埋首于“永固建材”的资料中,试图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市场分析、活动策划这些具体的事务中去。然而,香港的经历像幽灵,总会在他稍有空隙时钻入脑海。老枪浑身是血却依旧坚定的眼神,夜澜在病床上苍白却睿智的面容,茶室里惊心动魄的追逐,公园长椅下的寒冷与绝望……这些画面与眼前枯燥的报表、琐碎的沟通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让他产生一种强烈的割裂感。
经历过生死一线的惊涛骇浪,再回到风平浪静却暗流涌动的办公室政治里,那种感觉,就像雄鹰被重新关进了鸡笼。
他变得有些沉默,以前还会和同事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现在则更多时候是独自对着电脑,或者默默地翻阅资料。阿Kit等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变化,那种若有若无的排挤和审视更加明显,但他已经不太在意了。香港之行像一次淬火,让他对这些人际间的小摩擦有了更强的免疫力。
下班后,他谢绝了王胖子喝酒的邀请,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深圳的街头。华灯初上,这座城市的活力与欲望在夜色中肆意绽放。他走过繁华的深南大道,也钻过阴暗的城中村小巷。他看着那些和他一样怀揣梦想来到这里的年轻人,看着他们脸上的兴奋、焦虑和疲惫,仿佛看到了不久前的自己。
他第一次开始真正思考,自己留在这座城市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仅仅是为了那份比内地高一些的薪水吗?为了在陈静这样的上司手下战战兢兢地往上爬吗?还是为了…某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关于“可能性”的模糊向往?
他走到一个报摊前,习惯性地想找《南方周末》,目光却被一份《深圳特区报》吸引。头版下方,一条不起眼的简讯映入他的眼帘:《我市首批“下岗职工再就业培训班”今日结业,部分学员已获企业录用意向》。
父亲。
他猛地想起,王胖子说过,父亲参加了这个培训班,今天正好是结业的日子。
他立刻找了个公用电话,拨通了家里的号码。这次,接电话的是父亲本人。
“爸?培训班今天结业了?怎么样?”刘致远急切地问。
电话那头,父亲沉默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刘致远很久没有听到过的,带着一丝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昂扬语气说:“嗯,结业了。街道办事处的同志说,有个新建小区的物业公司,要几个维修工,看我档案里以前在厂里干过机修,让我下周一去试试。”
成了。父亲有工作了。虽然只是最基层的物业维修工,但这意味着父亲终于从下岗的阴影中迈出了第一步,这个家,又重新有了稳定的盼头。
“太好了,爸。”刘致远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这些天来积压的阴霾,仿佛被这个好消息驱散了一大半。
“嗯…”父亲应了一声,又是短暂的沉默,然后,像是经过了艰难的酝酿,低声补充了一句,“你…你在外边,也照顾好自己。别太累。”
这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关心,从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口中说出来,却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刘致远心中最后一道防线。他鼻子一酸,眼前一片模糊,赶紧用手背胡乱擦了一下。
“我知道,爸。您也是。”
挂掉电话,刘致远站在街头,望着深圳璀璨却冰冷的夜空,第一次觉得,自己和这座遥远的城市,以及城市里那个风雨飘摇的家,有了一根更加坚韧的纽带。他的奋斗,有了更具体、更沉重的意义。
他回到出租屋,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拿出那个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想写点什么。他想起夜澜说的“回你的生活里去”,想起父亲终于找到工作的欣慰,想起陈静那双看不透的眼睛,想起秦雪娇还在远方等待…
他提起笔,沉吟良久,最终缓缓写下:
“风浪过后,岸还在。只是不知,此岸是彼岸,还是又一个渡口?”
笔尖刚刚离开纸面,那个仿佛承载了他所有命运转折的bp机,再次固执地响了起来。
刘致远现在已经有些麻木了,他甚至懒得去看是谁。无非是工作,或者是王胖子。
他懒洋洋地拿起来,瞥了一眼。
可就这一眼,让他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屏幕上显示的,不是公司的号码,不是王胖子的号码,也不是香港的号码。
那是一个他曾经无比熟悉、属于清河市文化局的、他曾经工作过的那间办公室的座机号码。
老赵?马科长?
他们找他干什么?
他停薪留职的手续出问题了?
还是…家里又出了什么他们不好直接说,需要通过单位联系他的事?
一种混合着疑惑和不安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缠上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