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那几个晃动的黑影,像蛰伏在暗处的野兽,瞬间让刘致远的血液冻结了。他猛地停住脚步,下意识地后退,将自己隐入更深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是公司派来的人?还是…那些陷害他的人,想要赶尽杀绝?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住在这里?难道是阿Kit?他对自己的一切了如指掌。
不能回去,绝对不能自投罗网。
他抱着那个装着全部家当的纸箱子,转身就走,脚步又快又轻,生怕惊动巷口那些人。他拐进另一条更窄,更脏乱的小巷,七绕八绕,直到确认身后没有人跟踪,才在一个堆满废弃建材的角落里停下来,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
冷汗已经湿透了衬衫,紧紧贴在背上,夜风一吹,冰凉刺骨。他滑坐在地上,纸箱子放在脚边,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和凄凉涌上心头。工作丢了,住的地方回不去了,身上只剩下几十块钱,还背着“商业间谍”的黑锅,现在连人身安全都受到了威胁。
深圳的夜晚,繁华背后是冰冷的獠牙。
他该怎么办?能去哪里?
找王胖子?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否定了。王胖子虽然仗义,但这件事牵扯到商业犯罪和不明势力的威胁,他不能把兄弟也拖下水。而且,王胖子那个大嘴巴,万一走漏风声…
报警?陈静已经报警了,警方会相信他这个“嫌疑人”的话吗?在证据对他如此不利的情况下…
回老家?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逃回去?不,他不能,如果现在回去,这个黑锅就永远背在身上了,父母会怎么想?乡亲们会怎么看?他刘致远这辈子就真的抬不起头了。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他想起了那个绿色的邮筒,想起了林记者,想起了自己那个孤注一掷的念头,把真相写出来。
对。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可能扳回一城的希望。
他重新抱起纸箱子,开始在夜色中寻找一个可以暂时容身、又能让他安静写作的地方。网吧?1994年的深圳,网吧还是极少数人才去的新鲜玩意儿,而且贵,他消费不起。通宵录像厅?那里太吵,环境也太复杂。
他像个幽灵一样,在深圳的街头巷尾游荡。最后,他找到了一个24小时营业的、看起来比较正规的肯德基餐厅。里面灯火通明,有暖气,有座位,最重要的是,只要买一杯最便宜的饮料,就可以坐很久。
他推门进去,温暖的空气和炸鸡的香味扑面而来,与外面的冰冷绝望形成了鲜明对比。他走到柜台,用几乎是他身上最后几块钱中的一部分,买了一杯小可乐。然后,他找了一个最角落、灯光相对昏暗的位置坐下。
周围是零星几个熬夜的年轻人,有的在低声聊天,有的在看书,还有一个趴在桌子上睡觉。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失魂落魄、抱着纸箱子的不速之客。
他打开纸箱子,拿出那个边缘磨损的笔记本和剩下的稿纸,还有一支快要用完的圆珠笔。他拧开笔帽,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从哪里开始写?就从今天下午,接到陈静那个带着“110”代码的传呼开始。
笔尖落在粗糙的稿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写自己被紧急召回公司,写陈静那冰冷审视的目光,写那张凭空出现的、存有五万块的“自己”的银行流水单,写自己百口莫辩的绝望,写被停职、被收缴通讯工具、像垃圾一样被赶出公司的屈辱…
他写得很快,很急,仿佛慢一点,那些愤怒,委屈和恐惧就会将他吞噬。文字不再追求任何修饰,只有最原始、最直接的情绪宣泄和事实陈述。他写下了自己对阿Kit的怀疑,写下了之前金龙项目泄密的旧事,也写下了自己对这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庞大阴谋的隐约恐惧。
写着写着,他的眼眶再次湿润,但他没有停下,只是用力抹一把脸,继续写。他要把这黑夜里的所有不堪和绝望,都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
当语言失去力量时,文字成为最后的武器。
不知不觉,窗外的天色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肯德基里的客人换了一拨,早班的员工已经开始忙碌地准备早餐。刘致远面前的稿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七八页。他放下笔,感觉手臂僵硬,眼睛酸涩,但胸腔里那股憋闷的浊气,似乎随着这些文字的倾泻,消散了不少。
他小心翼翼地将写好的稿纸折好,和之前那篇《一个打工仔的深圳切片》放在一起。现在,他需要想办法把这些东西送到林记者手上。他没有bp机了,无法联系她,只能去报社找。
他抱着纸箱子,走出肯德基。清晨的深圳,空气清新却带着凉意。街上已经有了早起忙碌的人们,送报纸的,扫大街的,赶早班车的…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他的前途,却依旧一片迷茫。
他按照记忆中的地址,找到了《深圳青年报》的报社大楼。这是一栋不算太新的建筑,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他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前台接待员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正在低头整理东西。
“你好,我找文艺部的林薇林记者。”刘致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女孩抬起头,打量了一下他和他抱着的破纸箱子,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有预约吗?”
“没有。但我有很重要的稿件要交给她。”刘致远说着,将那个装着稿纸的信封拿出来。
“放这儿吧,我帮你转交。”女孩指了指台面上的一个文件筐,语气敷衍。
“不行。”刘致远下意识地拒绝,声音有些急,“这稿件非常重要,我必须亲手交给她!”
女孩皱了皱眉,似乎觉得他有些无理取闹:“林记者很忙的,没预约不能见。你把东西放这儿,留下姓名电话,她有空会看的。”
刘致远看着那个杂乱的文件筐,想到自己呕心沥血写下的、关乎他清白和未来的文字,可能会被随意丢在那里,甚至遗失,他的心就揪紧了。
“我就在这里等她,等到她来上班为止!”他固执地说,抱着纸箱子,走到大厅角落的休息区,在一张塑料椅子上坐了下来,摆明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姿态。
女孩撇了撇嘴,没再理他,继续忙自己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报社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上班的员工们步履匆匆,偶尔有人好奇地瞥一眼坐在角落、抱着纸箱子、形象落魄的刘致远,但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刘致远的心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沉下去。林记者今天会来上班吗?她会愿意见他吗?她会不会也觉得他惹上了麻烦,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希望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走进了大厅——正是林薇。她背着个帆布包,手里拿着煎饼果子,一边走一边看手表。
刘致远像弹簧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冲了过去:“林记者。”
林薇被突然冒出来的他吓了一跳,待看清是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刘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她的目光落在他抱着的纸箱子和略显狼狈的形象上,眉头微蹙,“你这是…”
“林记者,我出事了。”刘致远也顾不上寒暄,直接将那个厚厚的信封塞到她手里,语气急切而恳切,“这是我刚写的,我被公司陷害了,他们说我泄露商业机密,收了黑钱,把我开除了!还可能有危险!我没办法了,只能来找你!求你,一定要看看。”
他一口气说完,因为激动,胸口剧烈起伏着。
林薇看着他通红的眼睛,苍白的脸色,以及那明显一夜未眠的疲惫,脸上的惊讶渐渐被凝重取代。她接过那个沉甸甸的信封,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沉声问:“报警了吗?”
“公司报了,但证据对我不利”刘致远苦涩地说。
林薇沉默了几秒,然后果断地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
她带着刘致远,没有去热闹的办公区,而是绕到了大楼后面一个相对安静的小会客室。
“你坐一下,我看看。”林薇示意他坐下,自己则快速拆开信封,抽出稿纸,专注地看了起来。
刘致远紧张地看着她的表情。只见她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越来越严肃。当他看到关于那张五万块银行流水和被人堵在出租屋下的那段时,她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一下。
看完最后一页,林薇缓缓放下稿纸,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刘致远:“你写的这些,都是真的?每一句都是事实?”
“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句句属实。”刘致远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缩。
林薇盯着他看了足足有半分钟,仿佛在判断他话语的真实性,也仿佛在权衡着这件事背后的风险和分量。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里透出一种记者面对重大题材时的兴奋和凝重:
“刘致远,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这不仅仅是你个人的冤屈。这背后,可能牵扯到商业贿赂,恶性竞争,甚至更黑暗的东西。”
她拿起那份稿纸,用力晃了晃:
“这篇报道,我接了,而且,我要让它登上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