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卫从未见过郑勇如此失态,吓得一个哆嗦,连滚带爬地跑了。
郑勇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虎。他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每一步都重重踏在地板上,似乎想把那看不见的威胁踩个粉碎。
他错了。
他错得离谱。
他一直以为,他和郑闲的争斗,是兄弟间的权位之争,是内部的矛盾。
他从未想过,郑闲会疯狂到不惜毁灭朔方城。
或者说,郑闲想要一座完整的、但绝对听命于他的朔方城。
为此,他要先敲断这座城最硬的骨头——那些只忠于郑家,忠于城主,而未必忠于他郑闲的精锐老兵。
好狠的手段。
好毒的心肠!
片刻之后,一阵轻微的叩门声从书房的暗门处传来。
“大哥,是我。”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郑勇猛地转身,打开暗门。一个身材干瘦、面容黝黑,眼神却像鹰隼一样锐利的中年人闪身进来。
他是老六,郑勇最信任的家将,一手追踪和潜行的功夫出神入化。
“大哥,何事如此紧急?”老六看到郑勇煞白的脸色和布满血丝的双眼,心头一紧。
“老六,”郑勇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一件……可能要你命的事。”
老六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平静地说:“大哥的命,就是我的命。”
郑勇的心头涌上一股暖流,但随即被更深的寒意淹没。
他抓住老六的肩膀,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
“听着,去东城清空区,就是我们埋伏刀斧手的地方。”
“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我们自己的人。像个鬼一样潜进去。”
“你不用管士兵,不用管岗哨。我要你检查那些屋子,每一栋藏兵的屋子。”
老六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郑勇俯下身,凑到他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检查它们的墙角,地基,甚至是地下的土层!闻一闻有没有怪味,看一看有没有新翻的泥土。用你的直觉,去找任何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东西!”
他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
因为那个猜测太疯狂,太可怕。一旦说出口,就仿佛会变成现实。
老六感觉到了郑勇声音里的颤抖。
他跟了郑勇二十年,从未见过他如此恐惧。这比面对千军万马还要让他恐惧。
老六没有多问一个字。
他重重点头,吐出一个字:“好。”
随即,他整个人的气息仿佛都消失了,化作一道不起眼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的夜色。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郑勇重新坐回椅子上,却感觉如坐针毡。
他端起那杯早已冰凉的茶,一饮而尽。冰冷的茶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却浇不灭他心里的那团邪火。
他在等。
等一个宣判。
要么,是他自己吓自己,郑闲只是故弄玄虚。
要么,是他亲手把朔方城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偶尔有巡夜士兵的脚步声和更夫的梆子声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而那个即将成为屠宰场的坊区,此刻却静谧得可怕。
……
老六的身形如同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悄无声息地贴在东城坊区外围的一处墙根下。
他眯着眼,像一头夜行的孤狼,观察着眼前的区域。
这里一片死寂。
为了伏击计划,整个坊区被清空,只有中心地带那十几栋独立的院落里,驻扎着五百名刀斧手。
外围有明哨暗哨,都是他亲自带人勘察布置的,此刻却成了他潜入的最大障碍。
他没有走大路。
他绕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个狗洞,是他年幼时和伙伴们钻着玩的地方。
他像一条蛇,无声无息地滑了进去。
坊区内,一片漆黑。被清空的房屋只剩下黑洞洞的门窗,像一只只凝视着夜空的眼睛。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和腐木混合的味道。
他避开所有巡逻路线,凭借着对这里的熟悉,穿梭在断壁残垣之间,很快就接近了中心的藏兵区。
这里的警戒明显森严了许多。
屋子里透出微弱的灯火,能听到士兵们压低声音的交谈和轻微的鼾声。
他们是朔方城最精锐的战士,此刻正在养精蓄锐,等待着明天清晨那场注定辉煌的大胜。
老六的心沉了下去。
大哥的恐惧,绝非空穴来风。
他没有靠近那些亮灯的屋子,而是选择了一栋位于边缘、作为备用却同样在警戒范围内的空屋。
他像狸猫一样翻上墙头,落地无声。
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股霉味。
他没有点火,在纯粹的黑暗中,他的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
他蹲下身,鼻子贴着地面,像猎犬一样仔细嗅探。
尘土味。
霉味。
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像是某种油脂和硝石混合在一起的怪味。
老六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伸出手,用指甲刮了刮墙角的地面。
是新土。
这里的土质比别处松软,颜色也更深。有人动过这里!
他从怀里摸出一柄薄如柳叶的短刃,小心翼翼地插入泥土。
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他继续向下探。
一寸,两寸,三寸……
突然,刀尖传来一阵轻微的触感,不是石头,也不是硬土,而是一种……油纸包裹的柔韧感。
老六的呼吸停滞了。
他缓缓抽出短刃,放在鼻尖嗅了嗅。
那股怪味更浓了!还带着一丝硫磺的气息!
他不敢再往下挖。
这里有,那其他地方呢?那些正睡着五百名袍泽的屋子底下呢?
一个可怕的画面在他脑中炸开:信号传来,埋藏在十几栋屋宇下的引线被同时点燃,刹那间,火光冲天,地动山摇,整个区域化作一片火海炼狱!
那些身经百战的勇士,甚至来不及拿起武器,就会在睡梦中被炸成碎片,烧成焦炭!
这不是战争。
这是祭献!
老六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
他猛地起身,必须立刻回去禀报大哥!
可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道微不可查的破空声从背后袭来!
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的直觉让他想也不想,就地一个懒驴打滚。
“嗤!”
一支黑色的弩箭,深深钉入了他刚才站立位置的墙壁,箭尾还在嗡嗡作响。
有埋伏!
郑闲的人!他们果然在监视这里!
老六的心沉入谷底。他暴露了。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对方是如何发现他的,第二支、第三支弩箭接踵而至,封死了他所有可以躲避的方位。
黑暗中,几道鬼魅般的身影从阴影里浮现,手持短弩,无声无息地向他逼近。
他们是郑闲豢养的死士。
老六的眼中闪过一抹决绝。
消息必须送出去!
他不再试图逃跑,而是发出一声怒吼,猛地撞向身旁那面本就不甚结实的土墙。
“轰隆!”
土墙被他硬生生撞塌一个大洞。
巨大的声响瞬间打破了夜的寂静。
“敌袭!”
“什么声音!”
“在那边!”
藏兵屋里的士兵们被惊醒,叫喊声和脚步声响成一片。
老六趁着混乱,冲出破洞,不顾一切地向外狂奔。
他知道,他制造的混乱,是他唯一的机会。
一支弩箭从侧后方射来,噗嗤一声,扎进了他的左肩。巨大的力道让他一个趔趄,但他只是闷哼一声,用右手握住箭杆,狠狠一掰,然后继续狂奔。
他不能死在这里。
大哥还在等他的消息。
朔方城的命运,就在他这双腿上!
……
书房里,郑勇猛地站了起来。
他听到了。
那声沉闷的巨响,以及随后传来的喧哗。
出事了!
老六出事了!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是老六被发现了?还是……陷阱提前发动了?
他冲到窗边,望向东城区的方向。那里已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把,人声鼎沸,一片混乱。
郑勇的嘴唇被咬出了血,铁锈味在口中蔓延。
他在赌。
赌老六能逃出来。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终于,暗门再次被敲响,急促而杂乱。
郑勇几乎是扑过去拉开门。
老六浑身是血地滚了进来,左肩插着半截断箭,脸色惨白如纸。
“大哥……”他喘着粗气,嘴里涌出鲜血,“有……有诈……”
“别说话!”郑勇一把扶住他,将他拖到椅子上,伸手就要去检查伤口。
“听我说!”老六一把抓住郑勇的手,用尽全身力气说道,“地下……全是黑火药……用油纸包着……埋得不深……他们……他们要炸平那里!”
轰!
郑勇的大脑一片空白。
最后的侥幸,被彻底击碎。
是真的。
一切都是真的。
他看着老六凄惨的模样,看着他为了送出这个消息而九死一生,一股混杂着暴怒、悔恨和杀意的火焰,从他的胸腔中轰然引爆!
“郑闲——!”
他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咆哮,双目赤红,状若疯魔。
他竟然想杀掉老六灭口!他竟然真的敢这么做!
老六虚弱地说:“我撞破墙壁,惊动了守军……他们应该……暂时不敢妄动了……但……天亮之后……”
天亮之后,就是死期。
郑勇的胸膛剧烈起伏,混乱的思绪在这一刻反而变得无比清晰。
愤怒和恐惧退潮,取而代代的是一种冰冷到极点的平静。
他输了第一局,输得一败涂地,差点赔上一切。
但现在,他拿到了新的底牌。
一张郑闲不知道他已经拿到的底牌。
他知道陷阱的具体形式了。
他知道敌人要用黑火药从地下发起攻击。
“撤兵……必须马上把人撤出来……”老六还在喃喃自语。
“不。”
郑勇打断了他,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丝疯狂的决断。
“不能撤。”
老六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郑勇扶着老六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撤兵,就是告诉郑闲,我知道了他的计划。他会立刻改变策略,我们连他下一步要干什么都不知道,那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可是不撤,弟兄们……”
“所以,”郑勇的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光芒,那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疯狂,“我们要将计就计。”
“他想用火药炸我们,那我们就用他的火药,去炸他的人!”
他转过身,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
一个更大胆,更疯狂,也更恶毒的计划,在他的脑中迅速成型。
郑闲以为自己在第五层?
那我就掀了棋盘,把所有人都拉到地狱里,看谁能先爬出来!
“老六,你撑住!”郑勇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我需要你活着!我需要你的脑子!”
他快步走到书桌前,摊开一张朔方城的详细地图,目光死死锁定在东城坊区和其周边的水道、暗渠上。
“传我的密令,召集城防司的工兵营总管‘地老鼠’,还有所有负责疏通阴沟的‘臭虫’,让他们立刻、马上,从密道来见我!”
“告诉他们,带上所有的工具,尤其是能挖洞的工具!”
“另外,去军械库,把我们所有的猛火油,都给我悄悄运到东城区的……备用水渠里。”
郑勇的手指,在地图上画出一条诡异的弧线,正好将整个藏兵区反向包围。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狰狞的弧度。
“郑闲,我亲爱的四弟。”
“你不是喜欢玩地下的把戏吗?”
“那我就陪你玩个大的。”
“你用黑火药,想给我的人一个惊喜。那我就用火油,给你和你的蒙古朋友们,点一场永生难忘的……冲天大火!”朔方城的夜,黑得像一桶泼翻的浓墨。
没有星,没有月。
风声里带着一股铁锈和尘土混合的腥气,钻进人的鼻孔,让人无端烦躁。
郑勇的临时指挥所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烛火跳动,将墙上巨大的朔方城地图映照得光怪陆离。
老六被亲兵抬下去急救了,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是活人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