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尽头,出现了一抹黑色。
那黑色迅速扩大,蔓延,像泼洒的浓墨,瞬间吞噬了街口的灯火。
不是人。
或者说,不是一群人。
是一堵会移动的,钢铁铸就的墙。
三百步。
他们看清了。
那是一支军队。通体覆盖着漆黑的玄铁甲,连面部都被狰狞的恶鬼面甲遮蔽,只留下一双双毫无感情的眼睛。他们手中的长戟林立如森,戟刃在夜色里反射出幽蓝的冷光,仿佛能吸走人的魂魄。
每一步落下,大地都随之震颤。三千人的脚步,却只有一个声音。
咚。
咚。
咚。
这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犹豫,只有一种纯粹的,机械的,碾碎一切的意志。
赵龙的瞳孔缩成了针尖。
他混迹北安城这么多年,见过城卫军的懒散,见过巡防营的油滑,甚至见过大哥郑威麾下的私兵精锐。
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军队。
这不是用来维持治安的。
这是用来屠城的。
“鬼……鬼面军……”一个亡命徒牙齿打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公爷的亲兵!他们怎么会来这里?”
恐慌像瘟疫一样瞬间蔓延开来。
赵龙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终于明白这彻骨的违和感来自何处。
太安静了。
这支军队从出现到现在,没有一声喝令,没有一句警告,只有那催命的脚步声。
他们不是来抓人的。
他们是来杀人的。
“顶住!都给老子顶住!”赵龙色厉内荏地咆哮,他一把将身前的歌姬推向栏杆,自己则缩回柱子后,“告诉他们,我们是郑威大公子的人!让他们叫郑威来答话!”
他最后的侥幸,就是搬出背后的大山。
然而,那堵黑色的铁墙,没有丝毫停顿。
一百步。
最前排的鬼面军士,齐齐举起了手中的重弩。那不是普通的军弩,而是需要上弦器才能拉开的破甲重弩,弩身上闪烁着符文的光芒。
没有瞄准,没有命令。
只是平举。
赵龙头皮发麻,一种被史前凶兽盯上的战栗感攫住了他的灵魂。他嘶声力竭地尖叫:“我是郑威大公子的人!你们敢!”
回应他的,是弓弦震动的嗡鸣。
“嗡——!”
上百支粗如儿臂的弩箭,裹挟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瞬间覆盖了春风楼的整个二楼临街面。
木制的栏杆、窗棂、桌椅,在弩箭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噗噗噗噗!”
密集的,令人牙酸的入肉声响起。
赵龙身前那根粗壮的廊柱,被三支弩箭贯穿,巨大的力道带着木屑爆开,深深扎入他身后的墙壁。
他刚才藏身的那个位置,现在插满了箭矢,像一个丑陋的刺猬。
而他那些手下,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巨大的动能钉在了墙上,挂在梁上,身体被撕扯得支离破碎。鲜血和碎肉,瞬间染红了整个楼层。
那个被他当做肉盾的歌姬,身体被射成了筛子,软软地滑落,眼神里还残留着极致的恐惧。
一轮齐射。
仅仅一轮齐射。
整个春风楼二楼,除了躲在死角的赵龙,再无一个活口。
赵龙瘫软在地,裤裆一片湿热。他看着眼前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大脑一片空白。
疯了。
全都疯了。
这根本不是警告,不是弹压。
这是清洗。
楼下,那堵铁墙继续推进,面无表情地踏过满地狼藉。
五十步。
他们停下了。
王忠策马立于阵前,他没有看楼上那个唯一的幸存者,而是举起了手中的公爷令符。
金色的令牌在火光下熠?生辉。
“公爷有令。”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赵龙的耳中,像来自九幽的审判,“凡北安作乱者,皆为妖孽。”
“清剿。”
两个字,冰冷,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
“吼!”
三千鬼面军齐声怒吼,长戟顿地,杀气仿佛凝成了实质。
数十名鬼面军士脱离阵列,如猎豹般冲入春风楼。他们没有走楼梯,而是脚踏墙壁,几下纵跃,直接翻上了二楼。
赵龙终于从极致的恐惧中挣扎出来,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抄起地上的朴刀,歇斯底里地吼道:“郑威!郑威!救我!我为你办事,你不能不管我!”
他把郑威的名字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
然而,那些翻上楼的鬼面军士,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他们像一群围猎的恶狼,沉默地散开,包围了赵龙。
赵龙绝望了。他从那些恶鬼面甲后面,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动摇。他意识到,郑威这个名字,在这里,一文不值。
“啊啊啊啊!”他彻底疯狂,挥舞着朴刀冲向一名军士。
那名军士甚至没有格挡,只是微微侧身,任由刀锋擦着他的甲胄划过,带起一串刺耳的火星。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长戟自下而上,闪电般撩起。
“噗嗤。”
锋利的戟刃,精准地从赵龙的下颌刺入,贯穿了他的头颅,从天灵盖透出。
赵龙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不解。
他不明白,为什么郑威的家事,会引来郑家最恐怖的屠刀。
军士手腕一抖,将他的尸体从长戟上甩开,像扔掉一袋垃圾。
随后,他对着楼下的王忠,用一种古怪的,毫无起伏的音调报告。
“首恶,伏诛。”
王忠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春风楼里那些瑟瑟发抖的姑娘和龟奴。
那些人惊恐地看着这群杀神,以为自己也要被“清剿”。
王忠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一张被血污和泪水弄花的脸上。那是一个躲在角落的歌姬,怀里还死死抱着一把琵琶。
他沉默了片刻。
“封楼。”
冰冷的两个字,让所有人如蒙大赦,瘫软在地。
鬼面军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理现场,将亡命徒的尸体拖出,在街上码放整齐,仿佛那不是人,而是一批待处理的货物。
整个过程,安静,高效,冷酷得令人发指。
街道两旁的民居,门窗紧闭,连一丝灯火都不敢透出。整条东市,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明白,北安城的天,要变了。
……
郑府,大公子郑威的书房。
名贵的“静神香”在兽首铜炉里缓缓燃烧,却无法抚平郑威内心的烦躁。
他刚刚得到消息,他派去东市挑事的赵龙,把事情闹大了,居然劫持了春风楼。
“废物!”郑威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只是让他去给老二的城卫军找点麻烦,不是让他去送死!”
一名幕僚躬身道:“大公子息怒。赵龙虽是蠢了点,但棋子已经落下。现在就看二公子如何应对了。他若出动城卫军弹压,我们的人正好可以趁机发难,说他治下不严,御下无方。他若是不敢动,那东市的商家必然人心惶惶,同样是他失职。”
郑威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
这本是他的计划。
一石二鸟。
用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地痞,搅乱二弟郑猛负责的城防,让他进退失据,在父亲回来前,先失一城。
他端起茶杯,正要喝一口。
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管家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慌什么!”郑威眉头一皱,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天塌下来了?”
管家喘着粗气,终于挤出几个字:“塌……塌了……大公子……鬼面军……鬼面军出动了!”
“哐当!”
郑威手中的青瓷茶杯摔落在地,跌得粉碎。
他猛地站起,死死抓住管家的衣领,双目赤红:“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鬼面军?”
那个名字像一道晴天霹雳,劈得他头晕目眩。
鬼面军!
那是他父亲,北安公郑天雄一手打造的亲兵!三千人的建制,每一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装备着军工作坊最精良的甲胄兵器,甚至还有符文加持。
这支军队,不听调令,不认将符,只认公爷手中的一枚私印令符。
他们是郑家的定海神针,是父亲权威的最终体现。除非北安城面临生死存亡,或者郑家遭遇灭顶之灾,否则绝不会动用。
现在,这支军队,为了一个地痞流氓,出动了?
“是……是的……”管家快要哭出来了,“三千鬼面军,由副将王忠亲自率领,已经……已经踏平了春风楼!赵龙和他手下几十号人,一个没剩,全……全被就地格杀了!”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郑威松开管家,踉跄着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回太师椅上。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恐惧和猜疑像毒蛇一样缠住了他的心脏。
父亲!
是父亲的意思!
父亲提前回来了?还是他虽未回来,却已经知道了我们在城里的小动作?
他是在敲打我!
他知道赵龙是我的人,所以用最酷烈,最不留情面的方式,将他抹去!这是在警告我,不要把手伸得太长!
郑威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和二弟郑猛的争斗,一直控制在“规则”之内。他们彼此心照不宣,都以为这是父亲默许的“考验”。
可现在,父亲掀了桌子。
他用最血腥的方式,表达了他的不满。
“赵龙……赵龙死前,说了什么没有?”郑威的声音干涩嘶哑。
“说了……”管家颤抖着回答,“他一直在喊……喊您的名字……”
完了。
郑威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人赃并获。
父亲这是在告诉他,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二公子呢?”郑威强撑着问道。
“二公子府邸的城卫军,刚刚集结,还没出营,就被鬼面军的人……拦回去了。”
郑威惨然一笑。
果然。
父亲不光是敲打我,也是在警告老二。你们两个,都给我安分点。
此刻,他心中对二弟的那些算计和敌意,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共同的,对至高权力的恐惧。
“快,”郑威的声音恢复了一丝镇定,但那镇定之下是更深的恐慌,“备车!去二弟府上!”
他现在必须去见郑猛。
兄弟阋墙,在父亲的雷霆之怒面前,只是个笑话。他们必须立刻停止所有争斗,抱团取暖,向父亲展示他们的“悔过”与“团结”。
否则,下一个被“清剿”的,会是谁?
……
与此同时,二公子郑猛的府邸,气氛同样凝重如铁。
郑猛站在庭院中,脸色铁青。他身材魁梧,一身武艺,性格比大哥郑威更加暴躁直接。
就在刚才,他点齐了五百城卫军心腹,准备去东市“拿人”。他要当着全城人的面,把郑威的脸皮,连同那个叫赵龙的走狗,一起踩在脚下。
可他的军队,刚到营门口,就被一队鬼面军拦住了。
为首的校尉,只是面无表情地举了举手中的公爷令符,说了一句话。
“公爷有令,全城戒严,各部归营,不得擅动。”
郑猛麾下的悍将,在那队不过百人的鬼面军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灰溜溜地退了回来。
“混账!混账!”郑猛一拳砸在石桌上,坚硬的石桌瞬间布满裂纹,“郑威这个蠢货!玩火自焚!现在把父亲惹怒了,大家一起倒霉!”
和郑威一样,他的第一反应也是父亲出手了。
赵龙是郑威的人,这在他们这个圈子里不是秘密。父亲用雷霆手段杀了赵龙,就是在打郑威的脸。
而拦住自己的城卫军,则是在警告自己,不要试图掺和,更不要想借机扩大自己的势力。
公平。
父亲的处理方式,一如既往的“公平”。
一碗水端平,两个儿子各打五十大板。
“公子,”一旁的谋士低声道,“大公子恐怕很快就会过来。此事……非同小可。父亲大人震怒,我等必须立刻收敛,否则……”
话未说完,下人来报。
“启禀二公子,大公子……求见。”
郑猛冷哼一声,眼中的怒火渐渐被凝重取代。
他知道郑威来干什么。
“让他进来。”
兄弟俩,是时候暂时放下成见,一起面对那座压在头顶的大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