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指了指周围数万名百姓,指了指那些对他怒目而视的人群。
“这份礼物,兄长还满意吗?”
郑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看着眼前的郑涛,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策划了一切,算计了一切,却唯独算错了一件事。
他以为自己养的是一只温顺的绵羊。
却没想到,那只羊的皮囊之下,藏着的,是一头能将他连皮带骨吞噬殆尽的——史前凶兽!
他亲手把刀递到了对方手里,亲手把绞索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还愚蠢地以为自己是那个掌控一切的刽子手。
“为什么……”郑闲的声音艰涩无比。
“为什么?”郑涛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悲悯,像在看一个可怜的傻瓜,“兄长,你真的以为,从小到大,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以为,你那些自作聪明的小动作,那些背地里的阴谋诡计,我真的看不穿吗?”
“我只是在等你。”
“等你最志得意满,最不可一世,等你以为自己已经赢了全世界的时候,”郑涛的声音陡然转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砸在郑闲的心上,“再把你拥有的一切,一点一点地,全部夺走!”
“就像你,曾经对我做过的那样!”广场上的空气凝固了,数万人的呼吸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夺走?”郑闲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扭曲的、疯狂的笑意,“就凭你?一个从小跟在我屁股后面,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废物?”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也像是在说服广场上所有动摇的人。
“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我郑家养的一条狗!我让你生,你便生!我让你死,你就必须死!”
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手臂胡乱挥舞,指向郑涛。
“大家不要被他骗了!这个人不是郑涛!我的弟弟早就死了,被这个戴着恶鬼面具的妖人害死了!现在,他扒了我弟弟的人皮,伪装成他的样子,想要窃取我们郑家的基业!”
“他是妖魔!是奸细!给我上!护卫队!给我拿下这个妖人!就地格杀!!”
郑闲声嘶力竭,唾沫横飞。
他身后的护卫队闻声而动,锵啷啷拔出腰刀,金属摩擦声在死寂的广场上尤为刺耳。然而,他们虽然拔了刀,脚步却无比迟疑。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郑闲和郑涛之间来回逡巡。
一个状若疯癫,一个平静如水。
一个气急败坏,一个气定神闲。
谁是主,谁是贼,谁是人,谁是鬼,在这一刻,似乎已经不那么难分辨了。
郑涛看着他气急败坏的兄长,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怜悯。
他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做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动作。
他转过身,背对着郑闲和他身后数百名明晃晃的刀口,将自己毫无防备的后背,彻底暴露给了敌人。
他面向广场上数万名民众,声音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各位乡亲父老,兄弟姐妹。”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人心的力量,与郑闲的嘶吼形成鲜明对比。
“我叫郑涛。”
“三个月前,城西张大婶的孙子掉进冰窟窿,是我跳下去救的,我的左臂因此被冻伤,现在还有一道疤。”
他说着,挽起了左手的袖子,一道狰狞的疤痕清晰可见。
人群中,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捂住了嘴,眼眶瞬间红了。
“两个月前,南城粮仓失火,是我带人冲进去,抢出了三千石粮食,保证了大家整个冬天的口粮。我的后背被掉落的房梁砸中,至今未愈。”
他说着,竟然缓缓解开了上衣的系带,将整个后背展示给所有人看。
一道巨大的、纵横交错的伤疤,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他的背上,触目惊心。
“一个月前,流寇‘黑风寨’突袭城北,是我,带着郑家三十六名护卫,死守了三天三夜,直到援军赶到。那一战,我身中三刀,最重的一刀,在我的右肋。”
他的手,移向了右侧的肋下。
人群彻底骚动起来。
“我想起来了!二爷的伤!是真的!是真的!”
“张大婶!就是那个张大婶!她说二爷是活菩萨!”
“南城粮仓!我也在场!那火太大了!是二爷,真的是二爷带人冲进去的!”
一声声惊呼,一句句议论,像一柄柄重锤,狠狠砸在郑闲的胸口。他苦心经营数月,用谎言和欺骗构筑起来的“仁德”形象,在郑涛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几道伤疤面前,土崩瓦解,不堪一击。
郑闲的身体晃了晃,他看着那个背影,那个他从未正眼瞧过的弟弟的背影,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名为“绝望”的情绪。
这个混蛋!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用这些自己曾经嗤之以鼻的“蠢事”,来收买人心!
而自己,竟然亲手给了他这个机会!
“杀了他!”郑闲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谁杀了他,赏金万两,官升三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终于,一名离郑闲最近的护卫队长,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狠厉。他怒吼一声,双手持刀,高高跃起,朝着郑涛毫无防备的后心,猛地劈了下去!
“二爷小心!”
人群中爆发出无数惊恐的尖叫。
郑闲的脸上,则露出了狰狞而得意的笑容。
去死吧!
不管你有什么阴谋,有什么算计,在绝对的武力面前,都将化为齑粉!
刀锋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的呼啸。
然而,就在刀尖即将触及郑涛后背的瞬间。
“嗖!”
一道破空声骤然响起,快得让人无法反应!
那名护卫队长的身体在半空中猛地一僵,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持刀的右手手腕。
一支黑色的弩箭,穿透了他的护腕,将他的手掌死死钉在了刀柄上。
鲜血,喷涌而出。
“啊——!”
凄厉的惨叫响彻云霄,他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抱着手腕痛苦地翻滚。
所有人,包括郑闲,都惊骇地朝着箭矢射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一个身穿校尉铠甲,面容刚毅的中年男人,手持一张黑沉沉的军用强弩,正一步一步,沉稳地从人群中走出。他的眼神锐利如鹰,死死锁定在高台之上的郑闲。
看到这个男人,郑闲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林……林奎?”
他嘴唇哆嗦着,几乎念不出这个名字。
林奎!
三百精锐的领队!那个他最信任的,派去“护送”郑涛上路的——心腹!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应该和郑涛一起,化为山涧里的白骨了吗?
林奎没有理会郑闲的惊骇,他走到高台之下,在距离郑涛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单膝跪地,声若洪钟。
“属下林奎,救驾来迟,请二爷恕罪!”
“轰!”
如果说,郑涛的自曝是投入湖面的一块巨石,那么林奎的出现,就是一场惊天海啸!
所有人都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什么妖人!什么奸细!
这根本就是一场卑劣无耻的、兄长针对弟弟的——谋杀!
而他们,这数万名被煽动的百姓,差一点就成了这场谋杀的帮凶!
愤怒、羞愧、后怕……种种情绪在人群中爆发,汇聚成一股滔天的怒火,直指高台之上那个已经面无人色的男人。
“无耻!”
“杀人凶手!”
“还我二爷公道!”
“郑闲下台!”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几乎要将整个广场掀翻。
郑闲彻底懵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死死地盯着林奎。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他喃喃自问,声音微弱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待你不薄……”
林奎缓缓抬起头,眼中没有恨,只有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
“大爷,你待我的‘不薄’,就是用我七岁女儿的性命,逼我去杀一个为全城百姓拼过命的好人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我林奎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谁对我好,谁对百姓好,我就跟谁。”
“二爷他,才是真正把我们当人看的主公。”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文书,高高举起。
“这是大爷您亲手所书,盖了您私人印鉴的手令!命令我带领三百兄弟,在‘青风峡’截杀二爷,并伪装成山匪作案!上面,每一个字都写得清清楚楚!”
他猛地展开文书,那猩红的私印,在阳光下显得如此刺眼,像一滴罪恶的血。
郑闲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得体无完肤。
他不是输在计谋上,而是输在,他从来没有把任何人,真正当成“人”来看待。
在他眼中,弟弟是羊,心腹是狗,百姓是草。
他自以为是那个最高明的牧羊人,却不知,羊会藏起獠牙,狗会护住善主,而那些看似柔弱的青草,一旦被点燃,就会化作燎原的烈火,将他这个所谓的“主人”,烧成灰烬!
郑涛缓缓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倒在地的兄长。
他没有去看那份手令,也没有去看周围群情激奋的百姓。
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很多年前。
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因为体弱,总是被其他兄弟欺负。每一次,都是这个长兄站出来,“温柔”地护住他,然后,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用最恶毒的语言和最轻蔑的眼神,将他的自尊践踏得粉碎。
“真是没用啊,我的好弟弟。”
“你这种废物,活着就是浪费粮食。”
“放心,兄长会一直‘保护’你的。”
那些话语,像毒蛇一样,缠绕了他整个童年。
他学会了伪装,学会了示弱,学会了将所有的锋芒和恨意,都深深埋藏在心底,用一层懦弱的外壳保护起来。
他在等。
等一个机会。
一个能将这个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兄长,从云端狠狠拽下,让他也尝尝被人踩在脚下,是什么滋味的机会。
现在,这个机会来了。
“兄长,”郑涛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郑闲失神地抬起头,像个等待宣判的死囚。
“你太傲慢了。”
“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为了权势,可以不择手段,可以泯灭人性。你以为用金钱、地位、威胁,就能控制一切。”
郑涛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
“你派去杀我的三百精锐,他们也是别人的父亲,别人的儿子,别人的丈夫。他们也有良知,也会分辨善恶。”
“你以为我收买了他?”郑涛指了指下方的林奎,笑了笑,“不,我没有。我只是在他们动手之前,问了他们一个问题。”
“我问他们,如果今天,被围在峡谷里的人,是你们的家人,而我,是那个奉命去杀他们的人。你们,是希望我动手,还是希望我放他们一条生路?”
“就这么简单。”
郑涛站起身,不再看他。
“人心,是天底下最复杂的东西。兄长,你永远也学不会。”
他转向林奎,又转向广场上所有支持他的护卫和百姓。
“郑闲,勾结外敌,残害手足,意图窃取城主之位,罪大恶极!”
“但,念及他终究是郑家血脉,我给他一个自我了断的机会。”
他顿了顿,声音传遍全场。
“至于那些曾被他蒙蔽、胁迫的护卫兄弟,只要此刻放下武器,既往不咎!”
“哗啦啦——”
话音刚落,郑闲身后那些本就犹豫不决的护卫,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福音,毫不犹豫地扔掉了手中的兵器。
顷刻之间,高台之上,只剩下郑闲一个孤家寡人。
他被彻底抛弃了。
被他的心腹,他的护卫,他的子民,彻底抛弃了。
绝望之中,催生出极致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