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公馆归来,于凤至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杨景霆的顽固与忧虑,日本资本的无孔不入,都像是一张不断收拢的网,提醒着她时间的紧迫。伤兵抚恤是仁政,能收拢人心,却非强国之本。东北沃野千里,资源丰富,却受制于人,连最基础的纱布都要看外人脸色,这如何能忍?
那家位于商埠地、陷入困境的纺纱厂,成了她眼中第一个值得落子的地方。
副官谭海的调查结果很快呈上。振华纺纱厂,老板名叫沈保国,曾是江南某纱厂的技师,颇有技术却不善经营,更不谙与洋人周旋之道。厂子是他倾尽家产、又借贷部分兴办,本想实业救国,却很快陷入日本洋行低价棉纱倾销和高价原料卡脖子的双重困境。如今拖欠日商原料款,机器面临被日商借口抵债的危险,工人薪水也已拖欠两月,濒临破产。
“藤原洋行……”于凤至指尖划过报告上这个陌生的日本商行名字,眼神微冷。又是日本人的手段。
“夫人,”谭海低声补充,“这沈老板倒是硬气,宁可变卖家私也不愿轻易让厂子落入日人之手,只是如今……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于凤至沉吟片刻,问道:“这厂子的机器、工人手艺如何?”
“机器是购自英国的老式纱机,保养尚可。工人多是本地招募,沈老板亲自带过一阵,手艺据说不错,只是人心惶惶。”
“知道了。”于凤至点点头,“备车,去振华纺纱厂。不必声张。”
再次来到振华厂外,情形比前几日更为萧条。厂门半掩,听不见机器轰鸣,只有几个愁容满面的工人在门口蹲着,唉声叹气。那个穿着旧西装、头发凌乱的瘦高中年男人——想必就是沈保国,正对着一个趾高气扬的日本商人模样的家伙连连作揖,脸色灰败。
“……藤原先生,再宽限几日,就几日!我一定想办法凑齐货款……” “……沈桑,你的,信誉的,大大坏了!明天的,再不交钱,机器的,拉走抵债!”
于凤至示意汽车在不远处停下,她没有立刻下车,只是静静看着。直到那日本商人冷哼一声,带着随从扬长而去,沈保国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般瘫坐在厂门前的石墩上,双手捂住了脸。
于凤至这才推门下车,缓步走了过去。
“是振华厂的沈老板吗?”她的声音平和,打破了令人绝望的沉寂。
沈保国茫然抬头,看见一位衣着素雅、气度不凡的年轻女子站在面前,身后跟着一名精干的随从。他一时愣住,慌忙站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正是鄙人,请问您是?”
“我姓于,”于凤至微微一笑,“听闻沈老板的纺纱厂手艺精湛,今日路过,想看看货样,或许能谈笔生意。”
沈保国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希望,但很快又黯淡下去,苦笑道:“于夫人见笑了,厂子……厂子如今这般光景,怕是让您白跑一趟了。连原料都……”他羞愧地低下头。
“困难只是暂时的,”于凤至语气依旧平静,“我看重的是技术和人。沈老板若不介意,可否带我进厂看看?”
沈保国虽觉奇怪,但见对方态度诚恳,不像寻开心,便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引着于凤至进了厂。
厂内空旷安静,机器都停着,蒙着一层薄灰,但能看出日常保养的痕迹。于凤至仔细看了看机器型号,又摸了摸纺出的纱线样本,心中大致有数。技术确实不差,只是被市场和资本扼住了咽喉。
“沈老板是技术出身?”于凤至状似随意地问道。
提到技术,沈保国眼睛亮了些:“不敢当,曾在南通张謇先生的纱厂学过几年,后来……唉,本想自己办厂,争口气,谁知……”他又颓然下去。
张謇?于凤至心中一动,那是近代着名的实业家。看来这沈保国倒真是个有想法、有技术的人才,只是缺了经营和应对恶势力的手腕。
“沈老板,”于凤至停下脚步,目光清亮地看着他,“若我能解你燃眉之急,偿还藤原洋行的欠款,并提供后续稳定的原料来源和部分销路,你可愿与我合作,将这振华厂继续办下去,而且要办得更好?”
沈保国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于凤至,声音都变了调:“您、您说什么?这……这可不是小数目!而且藤原他们……”
“数目不是问题。藤原洋行那边,我自有办法应付。”于凤至语气淡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底气,“我只问沈老板,是否还愿意坚持办厂?是否还相信我们能纺出中国人自己的好纱?”
沈保国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女子,她的话如同惊雷在他绝望的心底炸响。他嘴唇哆嗦着,眼圈瞬间红了,猛地一跺脚:“愿意!只要厂子能保住,不让它落到日本人手里!我沈保国这条命豁出去都行!于夫人,您、您真是我振华厂的再生父母!”说着竟要躬身下拜。
于凤至抬手虚扶:“沈老板不必如此。既是合作,便按规矩来。我会注资入股,厂子仍由你负责经营管理和技术生产,但重大决策需与我商议。我会派人协助你处理对外交涉、财务以及……应对某些不必要的麻烦。你看如何?”
这条件优厚得超出沈保国的想象,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连连点头:“全凭于夫人安排!全凭于夫人安排!”
于凤至点点头,对谭海示意。谭海立刻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早已草拟好的简单合作协议和一张支票。
“这是首批注资,足够你还清欠款和补发工人薪水,让他们明日就复工。”于凤至将支票递给目瞪口呆的沈保国,“协议你看一下,若无异议,便可签字。后续事宜,我会让这位谭副官与你对接。”
沈保国接过支票,看着上面惊人的数字,手抖得几乎拿不住。他粗略扫了一眼协议,条件正如于凤至所说,甚至更为宽松,几乎是纯粹的支持。他不再犹豫,激动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于夫人……不,东家!您放心!我沈保国必定呕心沥血,把厂子办好!绝不负您所托!”
“我信沈老板。”于凤至微微一笑,“对了,复工后,试着用我们东北自产的好棉,工艺上也可做些改进。至于销路,帅府日后所需的部分布匹被服,或可优先考虑振华厂。”她轻描淡写地点了一句。
沈保国猛地一震,帅府?!他难以置信地看向于凤至,再看向她身后气质干练的谭海,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肃然起敬,更是激动得无以复加:“您……您难道是……?”
于凤至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抵在唇边,做了一个保密的手势。
沈保国立刻噤声,但眼神中的激动和敬畏几乎要溢出来。他终于明白,自己遇到的不是普通的富家夫人,而是真正能改变他乃至这座厂命运的大人物!
离开振华厂,于凤至吩咐谭海:“去找一下负责帅府采买的管事,还有,查一下奉天周边有哪些可靠的棉花供应商,最好是中国人自己经营的。另外,藤原洋行那边,你想办法去‘打个招呼’,让他们知道,振华厂现在有了新的东家,欠款会立刻还清,让他们按规矩做生意,不要再动什么歪心思。”
“是,夫人!”谭海精神一振,立刻领命。他隐约感觉到,夫人做的这件事,意义远不止救活一家工厂那么简单。
于凤至靠在车座上,闭上眼。收购振华厂,只是她实业计划的第一步。这一步棋,有多重用意:其一,切实地发展民族工业,对抗日本经济渗透;其二,获得一个稳定的财源和物资来源;其三,吸纳沈保国这样的技术和管理人才;其四,为将来安置更多人员提供场所;其五,借此机会,逐步渗透和了解奉天的商业网络。
更重要的是,这是她第一次完全凭借自己的意志和手段,在外界布下的一枚棋子。这枚棋子不依赖于帅府的权威,而是基于商业规则和她的长远谋划。
她想起在伤兵中发现的那些人才,还有客栈里的黄显声。或许,振华厂也可以成为他们暂时栖身、或者发挥作用的另一个据点。
“谭海,”她忽然又开口,“回去后,从协办处调两个识文断算、心思细密的人,明日开始去振华厂,跟着沈老板学学管理,也帮他把账目和对外联络理顺。告诉沈老板,这是我派去帮他的人。”
“明白!”谭海立刻领会,这是要逐步掌控和规范厂子的运营,并安插自己人。
汽车驶回帅府。于凤至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心中规划愈发清晰。纺织之后,或许是粮食加工、药品生产、乃至简单的机械维修……一点一滴,积少成多。她要悄悄地,在东北这片土地上,织就一张属于自己的网,一张能承载更多重量、应对未来风浪的网。
而这张网的第一根线,已经悄然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