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奉天,白日里已有暖意,但夜风依旧带着料峭寒意。帅府内宅的书房里,灯烛摇曳,于凤至正就着灯光翻阅振华厂送来的最新账目和生产报表,时而提笔批注几句。桂姨悄步进来,为她续上热茶,眼中带着心疼:“夫人,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于凤至揉了揉眉心,略显疲惫地笑了笑:“就快好了。厂里刚上了新织机,产量和质量都提升不少,得把后续的销路和原料供应理顺。”她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处理寻常家务。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平静水面之下,暗流何等汹涌。杨景霆和常荫槐的视线如同无形之网,时刻笼罩着她初步构建的微小格局。她必须更快,更稳,在对方真正动手前,积攒足够自保甚至反击的力量。
便在此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叩叩”两声,如同夜鸟啄窗。
于凤至神色一凛,对桂姨使了个眼色。桂姨会意,立刻吹熄了近窗的烛火,书房内光线顿时暗了一半。她则迅速起身,闪到窗边阴影处。
这是谭海与她约定的紧急联络信号。
窗外,谭海压低的声音急促传来:“夫人,刚截获的消息,杨总参议和常省长的人,明日可能要动手查抄城西的‘聚贤’客栈!”
于凤至的心猛地一沉!聚贤客栈!黄显声还在那里!
“所为何由?”她声音压得极低,保持镇定。
“借口是搜查乱党,但线报说,似是冲着一个南方来的姓黄的客人去的!可能……可能我们之前接触黄先生的事,走漏了风声,或者被杨常的人嗅到了什么!”谭海语速极快,“他们打算天亮前就行动,打草惊蛇!”
于凤至脑中飞速转动。黄显声身份敏感,一旦被杨景霆的人以“乱党”名义抓走,后果不堪设想!不仅她好不容易招揽的人才将毁于一旦,更可能因此被杨常抓住把柄,顺势牵连到她甚至张汉卿!
必须立刻行动!
“谭海,”她当机立断,“你立刻带两个绝对可靠的兄弟,换便装,赶在杨常的人之前,去聚贤客栈,将黄先生安全带出来!记住,绝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能起冲突!”
“是!可是……带出来后安置何处?”谭海问道。帅府和目标太大的地方肯定不行。
于凤至略一沉吟:“先去……先去振华厂!让沈保国安排一个隐蔽的仓库或空置房间暂避!你亲自在那里守着,等我下一步指示!”
“明白!”谭海领命,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于凤至退回书桌前,心跳如鼓。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杨景霆突然对黄显声下手,是偶然,还是试探?或者,是发现了更多?
她立刻唤来桂姨,低声吩咐:“你想办法,立刻去寻今日在常省长府邸当值的刘妈,问问今晚常府可有异常,尤其是常荫槐见过什么人,收到过什么消息。要快,但要小心,绝不能让人察觉!”
桂姨见夫人神色凝重,不敢多问,立刻悄悄去了。
于凤至独自在昏暗的书房里踱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如同煎熬。她担心谭海能否顺利救出人,担心这是否是杨景霆设下的圈套,更担心自己苦心经营的这一切,是否已暴露在敌人视野之下。
约莫半个时辰后,桂姨气喘吁吁地回来,脸色发白:“夫人,问到了!刘妈说,傍晚时分,常省长见过一个藤原洋行的日本掌柜,两人在书房谈了许久!之后常省长就急匆匆去了杨总参议府上!”
藤原洋行!日本鬼子!
于凤至瞬间明白了!不是杨景霆主动发现了黄显声,而是日本人!很可能是藤原洋行在振华厂碰壁后,暗中调查她的背景和动向,不知从什么渠道嗅到了她曾接触过一个“南方来的可疑分子”,便将此作为讨好或利用杨常的筹码,递了过去!杨景霆和常荫槐顺水推舟,借此发难,既能打击她,又能向日本人示好!
好一招借刀杀人!
正在此时,窗外再次传来约定的鸟鸣声。于凤至猛地推开窗户,谭海带着一身夜露寒气跃窗而入,脸上带着一丝后怕和庆幸:“夫人,幸不辱命!我们刚到客栈后巷,就看见杨常的人马从前面围了过来!幸好黄先生警觉,尚未睡熟,我们及时从窗户将他带出,险些就撞上了!现已安置在振华厂仓库密室,沈老板亲自守着!”
于凤至长长舒了一口气,背后惊出一层冷汗。好险!只差一步!
“黄先生可好?”
“受了些惊吓,但无碍。他还问起是否是‘辽左忧生’派人救他。”谭海低声道。
于凤至眸光一闪。黄显声果然聪敏,竟将之前的警告信与此次相救联系了起来。这或许是好事。
“夫人,如今怎么办?杨常的人扑了个空,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恐怕会全城搜捕!”谭海忧心道。
于凤至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们不敢大张旗鼓。所谓搜查乱党,本就是借口,若搜不到人,闹大了反而无法收场。但他们定会暗中加紧探查。”
她踱了几步,忽然停下:“谭海,你立刻再回振华厂一趟。告诉黄先生,此地已不安全,我必须立刻送他出城。”
“出城?去哪里?”
“去哈尔滨。”于凤至语出惊人,“我记得父亲生前在哈尔滨有些旧部关系,并非全然是杨景霆的人。你拿我的亲笔信,带黄先生去找一个人……”她迅速说出一个名字和地址,那是她在于凤至记忆深处搜刮到的,一位因不满杨景霆专权而遭排挤、在哈尔滨铁路局挂闲职的原东北军老将领,为人正直,且对张作霖较为忠诚。
“将他安置在那里,暂时隐匿,或许……日后东北的交通命脉,还需这样的老成之人。”于凤至思路清晰起来。送走黄显声是避险,亦是布子。哈尔滨是东北重要枢纽,未来必是争夺焦点,提前埋下一颗棋子,有益无害。
“那……若是少帅问起?”谭海有些迟疑。
“我会处理。”于凤至眼神坚定,“你只需办好这件事,确保黄先生安全抵达,并将我的信亲手交给那位将军。记住,一路谨慎,用商队做掩护。”
“是!”谭海领命,再次融入夜色。
于凤至立刻铺纸研墨,以一手端丽却隐含急迫的字体写下短信,言辞恳切,只言家中远亲遭难,恳请叔父代为庇护遮掩,他日必有重谢,并隐约提及“父亲旧谊”、“东北大局”等语,以期触动对方。
信送走后,她独坐灯下,再无睡意。
这一夜,惊风密雨。虽然成功救出黄显声,暂化解了危机,但也彻底暴露了她已引起杨常乃至日方的忌惮和敌意。今后的路,必将更加艰难险阻。
但另一方面,经此一役,谭海等人的忠诚和能力得到了检验,与黄显声的联系反而因共历风险而更加紧密,更在哈尔滨意外落下一子。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窗外,天色微熹,寒意更重。
于凤至拢了拢衣襟,目光投向南方——那是张汉卿书房的方向。天亮之后,她需要一场演技精湛的表演,来应对必然到来的询问和试探。
风已起,雨渐密,雏凤的羽翼,需在更猛烈的风雨中,加速淬炼丰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