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所的风波虽以一种近乎滑稽的方式草草收场,但其带来的寒意却久久不散。于凤至深知,杨景霆与常荫槐的暂时退让,绝非良心发现或查明了“真相”,而是内部狗咬狗的权宜之计,以及出于对骤然掀翻棋盘可能引发不可控后果的忌惮。双方的梁子已然结下,且再无转圜可能。
高志航和核心技师们被秘密转移至振华厂地下,原本略显拥挤的仓库被改造成了一个更为隐蔽的研究作坊。经此一劫,这些技术人员非但没有消沉,反而因共历患难而更加团结,对于凤至的忠诚也达到了新的高度。他们深知,若非夫人运筹帷幄,他们早已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一种近乎悲壮的凝聚力,在这狭小空间里悄然滋生。
于凤至探望他们时,带来了足够的补给和几本托人从关内搜罗来的最新外文技术期刊。她没有过多言语,只是看着他们脸上未愈的伤痕和眼中燃烧的火焰,轻声道:“一时之屈,只为将来能挺直脊梁。诸位所受之苦,我铭记于心。他日东北重光,诸位皆是功臣。”
简单的话语,却让这些技术汉子们红了眼眶,纷纷发誓必将竭尽所能。
与此同时,于凤至对自身力量的整合进入了更深的层次。她召见了那位负责金融运作的顾问,化名“秦先生”。
“秦先生,近日风波,想必你已知晓。”于凤至开门见山,“日后此类明枪暗箭恐不会少。我们的资金链,必须更加隐蔽、更加分散、更具韧性。”
“夫人有何吩咐?”秦先生如今对于凤至已是心悦诚服。
“两件事。”于凤至目光锐利,“第一,利用你在关内的关系,尝试在上海或天津租界,以完全无关的身份,注册一家小小的贸易公司,作为我们新的资金中转和对外窗口。第二,逐步将部分利润,兑换成黄金、美元等硬通货,寻找绝对可靠的地点秘密储藏。记住,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秦先生神情一凛,立刻意识到这是在做最坏的打算,同时也是为将来可能的大规模行动储备资金。“明白!属下会尽快办妥,确保万无一失。”
实业方面,振华厂在沈保国的管理下,对外宣称东家受惊病倒,收缩业务,只维持基本生产,显得人畜无害。暗地里,却利用高志航团队转移过来的技术力量,开始小批量、高精度地生产一些特殊要求的民用零部件,甚至尝试为讲习所制作简易的教学仪器,积累着更深的技术底蕴。
而讲习所和工读社,则由于凤至亲自抓了起来。她增加了前往视察的频率,有时会亲自给学员们上课,讲的不仅是技术,更穿插着国内外形势、民族工业现状、乃至一些浅显的管理学和经济学知识。她的课深入浅出,语言平实却富有感染力,往往能引发学员们深深的思考。
她尤其注重培养学员们的爱国情怀和团体精神,暗中支持他们组织读书会、技术研讨小组。在这些看似普通的活动中,于凤至的理念——自强、务实、团结、救国——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浸润着这些年轻人的心田。一批思想进步、技术过硬、对于凤至抱有深厚好感的青年骨干,逐渐脱颖而出。
于凤至特别留意其中几个表现尤为突出者:一个叫徐建业的年轻学员,组织能力极强,在学员中威望很高;一个叫方文慧的女工,学习刻苦,心思缜密,在工读社的妇女中很有号召力。她将这两个人的名字默默记下,吩咐谭海给予更多关注和锻炼机会。
然而,于凤至并未将全部希望寄托于内部培养。外部局势的剧烈变化,迫使她必须寻找更强大的外力依托。
张汉卿与杨景霆的矛盾日益公开化。在一次关于对日交涉方针的高层会议上,两人爆发了激烈争吵。张汉卿主张强硬回击日方得寸进尺的“二十一条”后续条款,而杨景霆则斥其“年少冲动,罔顾大局”,险些拍案而去。消息传出,奉天城内人心惶惶,皆知东北军高层分裂已难以弥合。
于凤至担忧地看着日渐焦躁、却又无力打破僵局的张汉卿。她知道,若内部最高层持续内耗,无需日寇来攻,东北自身便将分崩离析。她必须做点什么,至少,要为张汉卿,也为她自己,找到一条破局之路。
她的思绪,再次飘向了北方,那个在历史进程中扮演了决定性角色的力量。
通过讲习所内一位思想激进的教员的隐秘渠道,于凤至尝试着向外传递出一些极其谨慎的试探信号:几本带有进步色彩的书籍被“无意”间混入讲习所图书室;几句对南方某支“穷苦人队伍”的模糊同情和好奇,在极小范围内被提起;甚至,通过秦先生新设立的天津贸易公司,向北平某家有着特殊背景的书店,汇去了一小笔“购书款”,指定的书目却多是关于农村调查、游击战术等……
这些信号如同投入浩瀚大海的石子,能否激起回响,于凤至并无把握。她只是在尽可能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希冀着能与历史洪流中那股代表着新生与希望的力量,取得一丝微弱的联系。
她知道这极其危险,一旦被发现,将是万劫不复。但东北的危局,杨常的掣肘,日寇的步步紧逼,都让她意识到,单靠内部改良和零星实业,根本无法扭转乾坤。她需要一种全新的理念,一种强大的外援,一种能彻底打破旧有格局的力量。
这个过程注定漫长而充满风险。于凤至如同在悬崖边走钢丝,每一步都必须精确计算,保持绝对的冷静和耐心。
这日,她收到了一封从哈尔滨辗转送来的密信。是那位庇护了黄显声的老将军写来的。信中除了例行问候,还隐晦地提及“黄先生才学出众,与铁路局几位工程师相谈甚欢,对北满交通颇有见解”,并提到“近日俄人方面活动频繁,边境不靖,日人亦加强窥探……”
于凤至反复阅读着这几句话。黄显声在哈尔滨似乎站住了脚,并开始发挥作用。而老将军提及的苏俄与日方的动向,更让她心生警惕。东北,已成为各方势力角逐的焦点。
她提笔回信,言辞同样隐晦,感谢叔父关照,问候“黄侄”安好,并提及“奉天近日多雨,恐道路泥泞,交通不畅,盼北边诸事顺遂”,暗示奉天局面困难,希望哈尔滨那边能稳住,并留意苏俄动向。
信件由谭海通过最可靠的渠道送出。于凤至知道,她布下的棋子,正在遥远的北满,悄然发挥着作用。
尽管危机四伏,前路迷茫,但于凤至感到,自己正一点点地从波涛汹涌的暗流中,汲取着力量,如同水底的砥柱,默默积蓄,等待着重现天日、力挽狂澜的那一刻。
目光越过奉天城的城墙,投向广袤而苦难的东北大地。真正的考验,尚未到来。而她手中的力量,虽仍微弱,却已不再是随风飘散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