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热浪开始席卷辽西,午后的阳光白晃晃地炙烤着大地,连知了的鸣叫都显得有气无力。义县指挥部那间充作会议室的堂屋里,门窗大开,却依旧闷热难当。吊扇有气无力地转动着,搅动起温热的气流,吹在脸上非但不能解暑,反而更添一分烦躁。
张汉卿解开风纪扣,军装的前襟已被汗水洇湿一小片。他正俯身在一张巨大的木桌上,上面铺着根据地的财政收支报表和物资库存清单,旁边还散落着几封来自不同渠道的信件副本——有顾慎之那边传来的关于国际舆论对鞍山事件反应的模糊信息,也有北满黄显声汇报的、关于用皮毛和山货又换到几箱苏制罐头的简短报告。
“这点东西,塞牙缝都不够!”张汉卿烦躁地用手指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响声,目光却死死盯在物资清单上“火药原料”那一栏后面刺眼的“缺”字上。“方宏毅那边已经停了迫击炮弹的生产,全力造手榴弹和地雷,可没有稳定的发射药,咱们的炮迟早变成摆设!还有这流通券,老百姓是认,可咱们拿着它,能去鬼子那儿买来钢材吗?能换来磺胺吗?”
他的声音在闷热的空气中显得有些干涩。鞍山奇袭带来的振奋早已被现实的窘迫冲刷得七七八八。板垣师团主力依旧像一条盘踞在东方的毒蛇,沉默着,吐着信子;西线的柴山大队也稳坐三道梁子,不紧不慢地加固着工事,时不时派小股部队出来骚扰一下,像牛皮糖一样粘人。
于凤至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她没有看张汉卿,目光落在窗外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投下的、被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阴影上。她的侧脸在明暗交错中显得格外沉静,只有微微抿起的嘴角透露着内心的不平静。
“顾先生上次传来的消息里提到,平津一带的黑市上,最近出现了一些管制药品和工业试剂,要价极高,而且来源隐秘。”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怀疑,这跟日本人近期加强港口检查有关,有些原本的走私渠道被打掉了,货压在手里,急于出手。”
周濂扶了扶眼镜,忧心忡忡:“就算有货,这价格我们也承受不起。根据地这点家底,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所以不能光靠买。”于凤至转过脸,蒲扇停下,“还记得我们之前派出去,寻找敌占区工厂和技师的人吗?”
谭海叹了口气:“大部分没有音讯,回来的几个也说进展艰难,鬼子查得严,那些老师傅要么被控制起来,要么不敢跟我们的人接触。”
“有一个回来了。”于凤至平静地说。
众人都是一愣,连张汉卿也抬起了头。
“谁?”
“派往锦西方向的那个小组,组长,老葛。”于凤至从一叠文件里抽出一张薄薄的报告纸,“他们没能接触到大型工厂,但摸到了一个情况。锦西城外三十里,靠山的地方,有个废弃的小型碱厂,战前就倒闭了,机器都还在,只是锈蚀得厉害。关键是,看守厂子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姓胡,是厂子原来的技师,儿子死在了沈阳事变那晚。”
报告纸上只有寥寥数语,记录了老葛小组如何伪装成收山货的,与那胡老头搭上话,如何听他酒后念叨儿子,抱怨世道,又如何在只言片语中,探听到那废弃的碱厂,理论上具备生产初级工业用碱的能力——而这,正是制造某些炸药和提炼燃料所急需的基础化工原料之一。
报告的最后,是老葛谨慎的建议:“胡老头对鬼子恨之入骨,但胆子小。厂子机器修复难度大,且目标明显,易被日军发现。是否值得冒险接触并尝试恢复小规模生产,请指示。”
堂屋里一时间只剩下吊扇吱呀转动的声音。一个废弃的、锈蚀的碱厂,一个心怀仇恨却胆怯的老技师。这希望,渺茫得如同风中的残烛。
张汉卿盯着那报告,半晌没说话。他似乎在权衡,为了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可能性,去投入本就紧张的人力和资源,去冒可能暴露、遭致日军清剿的风险,是否值得。
于凤至没有催促,只是重新摇起了蒲扇,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院子里,一只蜻蜓颤巍巍地停在晒衣绳上,透明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派老葛再去一次。”张汉卿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不要带太多人,就他和一两个最机灵的。带上工具,还有……带上几块大洋,就说是看他孤苦,买他点山货,顺便请他帮忙看看,能不能修好一两台小机器,咱们想弄点土碱洗衣服用。先别提生产的事,探探他的口风,也实地看看那厂子的情况,到底还有没有修复的可能。”
这是一个极其谨慎,甚至有些保守的决定。但于凤至知道,这已经是目前情况下,张汉卿能做出的最大胆的尝试了。她点了点头:“好,我让徐建业安排人暗中策应,确保老葛他们的安全。”
命令被悄无声息地传达下去。老葛再次带着渺茫的希望和沉重的使命,消失在辽西的丘陵之间,去向那个藏着微光的废弃角落。
日子依旧在闷热和对峙中缓慢流淌。前线偶尔传来零星的枪声,更多的是汗水、泥泞和漫长的等待。直到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一份来自北满的、标注着“绝密”的电报,被直接送到了于凤至的手中。
电报是黄显声亲自草拟的,内容让于凤至握着电文纸的手指,微微收紧。
“今日‘偶遇’对方巡逻队,带队军官非往日熟人。交谈间,彼以生硬汉语询问:‘听闻南方山林,有猛虎啸聚,屡伤猎户,不知其巢穴何在?’ 并似无意间,遗落空弹匣一个,型号为日制‘三八式’步枪所用。”
南方山林,猛虎啸聚,屡伤猎户……巢穴何在?
于凤至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缓缓扫过辽西与辽东交界的那片广袤山区。那里,正是赵振华小队失联前最后发出信号的区域。
江对岸的人,在打听赵振华小队下落?他们想做什么?是单纯的好奇,还是别有深意?那枚遗落的、空空如也的日制步枪弹匣,又是一种怎样的暗示?
她站在地图前,久久未动。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窗外,辽西的夏夜即将降临,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也带着远方地平线后,那依旧蛰伏未动的、巨大的风暴。
而那枚空弹匣,像一个无声的问号,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