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西的春天来得迟,化冻的泥土混杂着去冬的残雪,使得道路一片泥泞。于凤至裹紧了身上的粗呢大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义县后方的王家屯。她身后跟着几位从讲武堂学员中选拔出来的年轻政训员,以及本地一位颇有名望的乡绅王老先生。沿途所见,尽是战后疮痍和早春的萧索,衣衫褴褛的农民在田间地头小心翼翼地清理着瓦砾,眼神中既有麻木,也有对新一年光景的担忧。
“夫人,这边请。”王老先生引着于凤至来到村中一片相对完整的院落,这里是临时设立的“屯政公所”。几张破旧桌椅,一块用木炭写了字的黑板,便是全部家当。几位乡保甲长和几位面带菜色的农民代表早已等候在此,见到于凤至,纷纷起身,脸上带着敬畏与拘谨。
于凤至没有客套,直接坐在一条长凳上,示意大家都坐下。“各位乡亲,今日我来,不是来视察,是来跟大家商量如何过这个春荒,如何一起活下去,把鬼子赶出去。”她开门见山,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诚恳。
一个胆大的老农嗫嚅着开口:“夫人……长官……不是俺们不尽力,实在是……去岁收成本就不好,鬼子一来,抢的抢,烧的烧,如今开春,种子都没着落,不少人家连糊口的嚼谷都断了……”说着,声音便哽咽起来。
于凤至静静听着,目光扫过众人,将他们的苦难和焦虑尽收眼底。她知道,空洞的安抚毫无意义,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办法。
“王老先生,”她转向乡绅,“您是本地望族,德高望重。如今国难当头,军民一体。我意,可否由您牵头,成立一个‘春耕互助会’?将各家各户仅存的种子、农具、畜力登记造册,互通有无,优先保证最困难的人家能把地种上。缺乏的种子,我会想办法从尚未被战火波及的地区筹措一部分。”
王老先生沉吟片刻,捋须道:“夫人心系黎民,老朽感佩。此事利乡利民,老朽义不容辞。只是……以往也搞过互助,但总有富户怕吃亏,贫户怕被盘剥,难以长久。”
“所以这次要立新规矩。”于凤至接过话头,“互助会由大家公推代表管理,账目公开。不仅互助生产,还要共同防卫。青壮年组成护屯队,农忙种地,农闲练兵,防备小股日伪骚扰和土匪趁火打劫。至于地租利息,”她顿了顿,这是最关键也最敏感的问题,“我已请示少帅,在咱们抗日军队控制的区域,今年实行‘二五减租’,即地租一律减少百分之二十五。同时,禁止高利贷,以往积欠的旧债,利息过高的,可以提请屯公所调解,酌量减免。”
此言一出,屋内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减租减息,这是多少佃户梦寐以求而不敢言的事!几位农民代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于凤至继续道:“这不是施舍,是道理。只有让种地的人能吃饱饭,有力气,咱们的抗战才有根基。但我也把话说在前头,减租减息,是为了共度时艰,不是要让地主乡绅活不下去。合理的田租和借贷利息,依然受保护。希望大家能互相体谅,团结一心。”
她的话既给了贫苦农民希望,也顾及了地主乡绅的利益底线,避免了可能引发的激烈对抗。王老先生目光闪烁,最终点了点头:“夫人思虑周详,老朽以为可行。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共保乡土,方为上策。”
初步共识达成,于凤至立刻指派一名精干的政训员留下,协助王老先生具体操办互助会和减租减息事宜,并要求他定期汇报进展和困难。
离开王家屯,于凤至又走访了几处正在兴建的简易工坊。在一条山沟里,方宏毅正带着几个徒弟和招募来的铁匠、木匠,叮叮当当地修复着从战场上捡回来的破损枪械,甚至尝试用铁轨钢打造简陋的刺刀和地雷壳。空气中弥漫着煤炭和金属的味道。
“夫人,您看,”方宏毅抹了把汗,指着一台用旧汽车发动机改装的简易砂轮机,“虽然粗糙,但好歹能解决点问题。就是原料太缺,特别是钢材和火药。”
“尽力而为,能修复一杆枪,能造出一颗手榴弹,就是胜利。”于凤至鼓励道,“原料问题,我会让秦先生想办法从天津、上海的黑市上搞一些,但远水难解近渴,主要还是靠回收和就地取材。比如鬼子的炮弹壳,就是好东西。”
她注意到工坊里有几个十几岁的少年学徒,眼中充满了好奇和求知欲,便问道:“这些孩子是?”
“都是本地娃,家里困难,人也机灵,我就收下来打个下手,也教他们点手艺。”方宏毅答道。
于凤至心中一动,对随行的政训员吩咐:“记下来,在各屯堡设法兴办‘识字班’或‘技艺传习所’,不仅教孩子们认字,也教青年人修理、救护、种地的新法子。教师可以从流亡学生和部队里有点文化的人中找。我们要看的,不只是眼下这场仗,还有战后重建需要的人才。”
傍晚回到设在义县县城附近的指挥部,于凤至顾不上休息,立刻召见负责经济工作的负责人。根据秦先生从关内辗转送来的情报和市场分析,她决定在控制区内发行一种小范围的“流通券”,与银元、法币挂钩,主要用于发放军饷和向农民购买粮秣,以整顿混乱的金融秩序,避免法币贬值和大洋外流带来的损失。同时,组织人力收集山区特有的药材、皮毛等土产,设法通过秘密渠道运往关内交换急需的药品、电池、五金等物资。
“这事要稳妥,信用第一。初期发行量要小,兑现要足。”于凤至叮嘱道,“要让老百姓相信,我们这‘票子’不是用来搜刮他们的,是方便交易、支持抗战的。”
夜深人静,于凤至在油灯下审阅着各方送来的报告。塞克特顾问提交了一份关于利用辽西山地地形开展游击战的训练纲要,强调了小部队机动、伏击、破袭的重要性。北满的黄显声通过秘密渠道送来情报,提及日军正在增兵,可能于春夏之交对辽西或黑龙江残存抗日力量发动新一轮大规模“讨伐”。徐建业的信则提到,他与“某些进步朋友”的接触有了进展,对方对辽西的抗日实践很感兴趣,希望能建立更稳定的联系通道……
于凤至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感到肩上的担子如山般沉重。军事、经济、政治、民生、外交……千头万绪,每一项都关乎根据地的存亡。但她知道,所有这些措施,无论是减租减息、互助生产,还是发行流通券、兴办教育,其核心都只有一个:争取民心,巩固根基。
只有让这片土地上的人民真正感受到希望和实惠,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地支持抗战,甚至拿起武器保卫家园。这远比单纯的军事防御更为持久和有力。
窗外传来巡逻队整齐的脚步声和远处村庄隐约的狗吠。于凤至吹熄油灯,和衣躺下。明天,还有更多的村庄要走,更多的问题要解决。在这春寒料峭的辽西,一场不同于正面战场、却同样至关重要的生存与建设之战,正在于凤至沉稳的步履下,悄然推进。每一步都艰难,但每一步,都向着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