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早已深入骨髓,梁少淮已经到了不能再忍的地步。
但即便如此,他从未向夏婼流露出她真正渴望的东西——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实亲密和关怀。
他从不主动拥抱她,除非是在她暗示或强迫的情况下。
他从不主动亲吻她,他们的每一次接触都带着明确的交易意味。
他甚至在和她做最亲密的事情时,那双眼睛里都永远像隔着一层化不开的冰冷浓雾。
这种刻意的、深入骨髓的疏离才是对夏婼最残忍的、也是最致命的折磨。
而梁少淮也只有在深夜,当身边的夏婼终于沉沉睡去,发出平稳的、带着轻微鼾声的呼吸时,才能从这场令人窒息的、24小时无休的演出中短暂地抽离出来。
他会小心翼翼地从那张柔软得能将人吞噬的大床上爬起来,赤着脚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到客厅那扇巨大的、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落地窗前。
他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摸出一支烟点上。
这是他一天之中唯一真正属于自己的时刻。
他眼睑微垂,并不去看窗外那片由无数霓虹灯组成的繁华而虚假的城市夜景,目光越过高楼大厦,像一缕轻烟飘向那个他再也回不去的遥远的码头宿舍区。
他似乎想要在那片混乱而嘈杂的、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夜色中找出某一扇依旧亮着灯的温暖的窗户。
只有在那片他只能远远凝望的苍茫黑暗中,他生命里才仿佛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他就像一个被天堂拒之门外的罪孽深重的灵魂,只能从黑暗的外围默默地注视着那扇他既不敢也不配再次踏入的门扉。
他想她。
想得发疯,想得五脏六腑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在一起,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想念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像阳光晒过的棉被一样的干净味道。
他想念她那双清澈、不染尘埃的眼睛。
他想念她偶尔会对自己露出的依赖的、带着几分小女孩般娇憨的笑容。
但他不能联系她。
他知道自己现在就是一个巨大的移动污染源,身上每个毛孔都散发着谎言、背叛和肮脏的气息,离她越近就越可能将她也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所以,他只能用最决绝、最残酷的方式来切断他们之间的所有联系。
他删除了她的微信好友。
他把她的电话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他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试图将她从自己的生活中彻底地“抹杀”掉。
但这终究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徒劳。
因为她的名字、她的样子、她的声音,甚至她那一串早已刻进他骨子里的电话号码,都像一道无法消除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做的这一切都只是在用一种更加激烈的方式提醒着自己他有多么地在乎她。
他在这份虚假的自欺欺人的掩饰中越陷越深,变得越来越不安,始终不能真正坦然面对自己,更不能将那份早已泛滥成灾的真实心情暴露在阳光之下。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拼尽全力、甚至不惜将自己投入地狱也要保护的那一缕光,却正在因她对生命的无限好奇和对正义的,近乎本能的不懈追求而一步步走向比他所处泥潭更为险恶、更为万劫不复的深渊。
南港码头的空气一如既往,充满了海风带来的咸湿的腥味,大型货轮引擎发出的沉闷的轰鸣。
梁少淮站在“海丰号”的甲板上,看着最后一批货物被巨大的吊臂缓缓吊起,装入船舱。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印有“南港物流”字样的蓝色工装,头戴一顶同色的安全帽,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他现在是夏婼安插在南港总部的一颗“棋子”。
明面上,他是一个被夏婼用金钱和关系“捞”回来、戴罪立功的普通装卸工;暗地里,他却利用这个身份更加肆无忌惮地监视着南港码头每一批进出货物的动向。
尤其是那些由秦川亲自经手、没有报关单也不计入账目的“特殊货物”。
他原本是不打算来总部的。
这里离孟絮絮工作的办公室太近了,近到他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那栋三层高的白色办公楼,近到他只要一呼吸就仿佛能闻到空气中那缕属于她的干净气息,那气息让他日思夜想。
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
但今天这批货太重要了,秦川在电话里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再三叮嘱他必须亲自到场,盯着装船的全过程,确保万无一失。
他只能来。
他原本的计划是等船一离港就立刻离开,绝不在此地多逗留一秒。
但有些事情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就在他签完最后一份出货单、准备转身混入人群、悄悄溜走时,一个清脆的、他熟悉到几乎要刻进骨子里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哥。”
梁少淮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背对着那个声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一尊瞬间被石化了的雕像。
他不需要回头,也知道身后站着的人是谁。
是孟絮絮。
她怎么会来这里?
她不是应该待在那个窗明几净、安全的办公室里,整理那些枯燥却不会带来任何危险的报表吗?
无数个混乱的、充满恐慌的念头瞬间在他的脑海里炸开。
他甚至不敢呼吸。
他害怕自己一回头,就会暴露那双早已被思念和愧疚折磨得通红的眼睛。
他怕自己身上那股早已被另一个女人的香水侵占了的味道会让她闻出端倪。
他更怕自己会像一个溃了堤的懦弱逃兵,不顾一切地将她拥入怀中。
“哥,你怎么不理我?”孟絮絮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鼻音,她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了他的面前,仰起那张比他记忆中似乎又清瘦了一些的小脸,固执地看着他。
梁少淮缓缓抬起头。
他终于看清了她。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长长的头发被束成一个清爽的马尾,在脑后随着海风轻轻晃动,脸上没有施任何粉黛却依旧干净得像一块未经雕琢的上好的羊脂白玉。
只是她的眼睛下面带着一圈淡淡的青色阴影。
她瘦了。
也憔悴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毒的锋利匕首,狠狠地刺进了梁少淮的心脏。
他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
是他亲手将她推入了那片孤独无助的深渊。
一股足以将他彻底吞噬的巨大自我厌恶感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猛地别过脸去,避开了她那双清澈的、仿佛能照出他所有肮脏与不堪的眼睛。
“你来这里干什么?”他的声音嘶哑而冰冷,像两块正在互相摩擦的粗糙砂石,“这里是装卸区,很危险,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
这番话他说得如此生硬、不近人情,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冰冷锋利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划开了两人之间那道本就脆弱不堪的“亲情”屏障。
孟絮絮的身体微微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但她没有走。
她只是咬了咬下唇,用一种近乎倔强、不肯服输的眼神继续看着他。
“我就是来找你的。”她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掏出了两样东西:
一本崭新的红色的资格证书,
和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银行卡。
“你看,”她将那本资格证书递到他的面前,那双黯淡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期待,“我从语言班毕业了,这是我的资格证。”
梁少淮的目光落在那本刺目的红色证书上,他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