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打破荒古圣体的枷锁吗?”
这短短的话语,如同骤然劈下的一道混沌雷霆,直接轰击在凌云仙那早已被命运冰封的心湖最深处。
想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无需思索,早已镌刻在她生命的每一寸轨迹之中。
融入了每一次呼吸带来的微弱痛楚,每一次午夜梦回时对力量的渴望,每一次目睹长辈为她奔波憔悴时的心如刀绞。
她怔怔地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双纤细、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上。
指节分明,却软弱无力,连提起稍重些的物事都会微微颤抖。
这具躯壳,看似年轻,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
如同一个精致的琉璃盏,布满了细微的裂痕,全靠外力强行粘合,随时可能彻底崩散。
自幼,她便是药罐子里泡大的。
那些苦涩的灵液、珍稀的宝药,成了她生命中最熟悉的滋味。
她这一脉叛出凌家后,颠沛流离,历经艰辛,才寻到那处与世隔绝的村落得以喘息。
然而,安稳的生活并未能改善她的身体状况,反而因早年根基受损太重,愈发孱弱。
她有多少次,在夜深人静时,感受着生命力如同沙漏中的细沙般不可逆转地流逝?
她有多少想做却无力去做的事,有多少盘旋在心头的谜团渴望去解开?
她想看见这大好河山的真正面貌,她想知晓村中长辈们讳莫如深的过往……
她更想……亲口问一问那个记忆中笑容温暖的堂姐,当年之事,究竟是她无心之失,还是……
但这一切,都需要力量。
而打破枷锁,就意味着获得力量,获得新生!
可是……希望在哪里?
昔日,那位掌控着生命大道之力、宛如神明般的存在,以无上神通为她续命,以时空辰符镇魂,已是逆天之举。
即便如此,那位存在凝视她体内枷锁时,也曾流露过无可奈何的叹息。
直言此乃天地规则层面的诅咒,非人力所能轻易撼动,能保她性命不绝,已是极限。
连那般人物都束手无策的绝境,眼前这个来历不明、气息莫测的男子,又能如何?
他或许眼界惊人,能一眼看穿自己的秘密,但看穿与打破,其间差距,何止云泥?
他此言,是戏谑?是试探?
还是……一种更为残忍的、给予希望再将其碾碎的玩弄?
思绪如乱麻,纠缠撕扯。
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便被理智的冰水浇得只剩一缕青烟。
许久,久到窗外的日影都偏移了几分。
凌云仙才抬起苍白的脸,金色的瞳孔中交织着极度的渴望与更深沉的绝望,声音干涩而磕绊:
“阁下……明鉴。此枷锁……乃天道降下的诅咒……亘古如此,想要破开,怕是……怕是……”
她的话语哽在喉间,那个“不可能”终究未能说出口,怕一旦说出,便连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都破灭。
“天道诅咒?”
楚无难轻轻打断了她,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似讥讽,似不屑,更似一种俯视万古的淡漠。
“不过是一些手段下作、见不得光的家伙,行下的肮脏事罢了,也配妄称‘天’?”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言语间,一股无形的气势自然流露。
并非刻意释放的威压,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见识过真正宇宙浩渺与黑暗本质的淡漠与不屑。
楚无难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一切,望向了遥远的虚空深处。
在他身为“圣师”、困于现在棺游历万古的岁月里,他多次探寻荒古圣体诅咒的线索。
但每每触及核心,总有无形壁垒阻隔,或有恐怖因果反噬,让他无法深入。
彼时他受制于现在棺,诸多手段难以施展,加之此事恐扰他当时布局,便未曾强求。
但如今,他已归来,携三世神魂与万古底蕴,已是自由之身。
这片苍茫大陆,乃至背后隐藏的诸天万界,还有多少秘密能瞒过他?
这所谓的诅咒,这未解之谜,他未来定然要亲手将其根源揪出,踏得粉碎!
思绪收回,他重新看向凌云仙,眼神恢复深邃,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你只需回答我,想,还是不想。”
没有解释,没有承诺,只有一个简单直接的选择。
凌云仙娇躯微颤,在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眸注视下,任何伪装与犹豫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却又异常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我想……”
只是,话音未落,那巨大的疑虑与现实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只是……”
“不必如此绝望,亦无须不敢相信。”楚无难再次打断了她的话头,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了然。
“你体内十道枷锁,最外围、也是最薄弱的那一道,已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破损。”
“日常呼吸吐纳间,应有极其微量的天地灵气渗入体内,虽不足以修炼,却也在悄然滋养着你本应更快枯竭的生机。”
“你,难道从未察觉?”
凌云仙闻言,金瞳骤然睁大!
是了!的确如此!
自从多年前那次濒死被救回后,她确实感觉到身体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变化。
虽然依旧虚弱,无法修炼,但相比童年时那种彻骨的冰寒与生命力的飞速流逝,近些年来,身体内部似乎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韧性”。
尤其是在情绪剧烈波动,或是在强烈的求生意志驱动下,呼吸间仿佛能汲取到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气”,让她在绝境中总能多撑一口气。
她一直以为这是村中长辈们为她调养的功劳,或是那生命大道之力带来的些许益处,从未想过……
这竟是枷锁自身出现了破损?!
“这……这怎么可能……”她喃喃自语,下意识地内视己身,那一道细微的裂痕,在楚无难点破后,仿佛变得清晰可见。
“你可知道,这枷锁因何而破损?”楚无难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引导迷途之人。
凌云仙茫然摇头,金色的眸子里充满了困惑与探寻。
楚无难的目光落在她那始终挺直的脊背上,缓缓道:“是因为意志。是不灭的意志,是求生的渴望。”
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沉重的力量:
“承受至尊骨被生生挖取的血肉剥离之痛;
“背负荒古圣体诅咒带来的生机流逝之苦;
经历族人背叛、颠沛流离的精神磨难……”
“重重劫难加身,你却未曾真正倒下。”
“神魂深处那股不甘沉沦、渴望活下去、想要追寻答案的强烈意志,日积月累,水滴石穿,于绝望中硬生生凿开了这枷锁的一丝缝隙!”
“这……?!”凌云仙娇躯巨震,这一次的震惊,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他不仅看出了荒古圣体,看出了枷锁破损,竟然……连她至尊骨被挖、族人暗算这等绝密往事都一清二楚?!
他究竟是谁?!是凌家派来的人?
不,不可能!凌家绝不会如此……那他到底是……
巨大的恐慌与难以置信再次包围了她,让她几乎要窒息。
楚无难对她的震惊恍若未觉,或者说,早已预料。
他继续说着,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某些更深层的东西:“想打破荒古圣体的所有诅咒,固然需要强大的外力介入,需要洞悉其本质的智慧与力量。”
“但体质拥有者本身那不灭的意志,才是最重要的根基!历经千般磨难而不灭其心,渡过万重劫波而不毁其志。”
“这绝对的意志,才是打破圣体枷锁的关键所在。”
说到此处,楚无难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光芒。
意志……他太熟悉这种力量了。
昔日在那三口棺前,神魂濒临湮灭,若非他那超越常理的不灭意志硬生生撑起一片天……
他又岂能触碰到现在棺本体,融合其中,又何来后续的万古游历?
而在那横跨无数纪元的漫长孤寂中,若非意志如恒,他早已迷失在时空乱流与纪元更迭之中,化为虚无,又谈何归来?
意志,或许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渺小,但在绝境之中,它却是开辟一线生机、扭转命运轨迹的唯一可能。
凌云仙听得心神剧震,金色的瞳孔中仿佛有波澜掀起。
她回想起无数次在病榻上与死神搏斗的经历,回想起叛逃途中那些险死还生的瞬间……
每一次,都是靠着心头那股“不想就这么死去”的执念硬撑过来。
原来……那并非徒劳的挣扎吗?
许久,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神中的迷茫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她再次看向楚无难,目光复杂无比,有感激,有敬畏,更有深深的疑惑:
“阁下……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对云仙说这些?又为何要帮我?”
她不相信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是来自如此深不可测的存在。
楚无难微微抬眼,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更显神秘。
他淡然道,“你称我为‘雪夜’即可。”
雪夜,取自雪无瑕之“雪”,夜琉璃之“夜”,既是化名,亦是对两位师尊的一丝念记。
“至于为何帮你……”他顿了顿,目光似有深意地掠过凌云仙苍白的面容,“你我之间,略有些因果牵连。而且……”
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似笑非笑,“你的运气,不错。”
运气不错?
凌云仙更加困惑。
自幼坎坷,身负诅咒,这也能叫运气不错?
但她不敢多问,只觉得这位“雪夜”公子的话语处处透着玄机。
“雪……雪公子,”她试探着改变了称呼,感觉自然了些,“那我们现在……该如何?”
楚无难已然起身,墨色长衫拂动。
“此地人多眼杂,非行事之所,出城。”
说罢,不再多言,径直转身向包间外走去,其步伐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牵引力。
凌云仙不敢怠慢,连忙起身。
她匆忙间将桌上那袋上品灵石收起,又看了一眼桌上残羹,对着楚无难的背影,再次郑重一礼,这才快步跟上。
肩头的青雀也啾鸣一声,振翅落在她肩头。
走出包间,穿过依旧喧闹的大堂,来到柜台前。
那掌柜的早已候在一旁,脸上堆满了谄媚与敬畏的笑容,连连摆手:“殿……公子您能驾临小店,已是蓬荜生辉,这区区饭资,万万不敢收,万万不敢收!”
楚无难看也未看他,屈指一弹,一枚“极品灵石”便稳稳落在柜台之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该多少,便是多少。”
掌柜的看到那枚极品灵石,眼睛都直了,呼吸急促,但更多的是惶恐,还想推辞:“公子,这……这太贵重了……”
楚无难不再理会,已迈步向酒楼外走去。
掌柜的连忙抓起灵石,点头哈腰地一路小跑相送。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看着手中的极品灵石,犹在梦中。
出了宴天楼,夜幕已然降临。
晚风吹拂,带着戈壁夜间的寒意。
凌云仙只穿着单薄的白袍,此刻不禁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
她修为全无,比凡人强不了多少,对这夜寒颇为敏感。
走在前面的楚无难似有所觉,脚步微顿,也未回头,只是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件叠得整齐的衣袍。
那袍色雪白,质地非凡,隐隐有耀金纹路流转,是圣魔浩土标准的圣子制式的白金长袍样式。
但楚无难因自身喜好,两位师尊又对他极为宠溺纵容,故而他平日多着黑袍,这白袍倒是备而少用。
他随手一抖,那白袍便展开,转身,披在了凌云仙略显单薄的肩上。
袍子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好闻的气息,瞬间将寒意隔绝在外,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包裹住她。
凌云仙身体一僵,愕然抬头,对上楚无难平静无波的目光。
他动作自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随即收回手,淡淡道:“跟上。”
说罢,他继续向前走去,方向正是城门。
凌云仙愣在原地,感受着肩头袍服传来的暖意和那股令人心安的气息,脸颊不由自主地再次泛起红晕。
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拢了拢宽大的袍袖,将那件明显价值不菲的白袍仔细穿好。
袍子对她而言过于宽大,下摆几乎曳地,更衬得她身形娇小脆弱。
她小跑几步,努力跟上楚无难不疾不徐却跨度极大的步伐。
城中人流依旧熙攘,但楚无难所过之处,人群却仿佛被无形之力分开,自动让出一条通路。
走了几步,见她跟得吃力,楚无难忽然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她微凉的手腕。
凌云仙手腕一颤,下意识地想缩回,却被那温暖牢牢握住。
一股奇异的热流自他掌心传来,顺着经脉流淌,竟让她有些虚浮的脚步瞬间稳住了许多,连周身寒意都被驱散殆尽。
她抬起头,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背影和墨色的发丝在晚风中微扬。
夜色渐浓,灯火阑珊。
他牵着她,穿过喧嚣的街道,径直向着城外那片未知的、被暮色笼罩的苍茫戈壁走去。
她的手被他握着,他的袍子穿在她身上,一种陌生而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悄然蔓延开来。
有不安,有迷茫,但更多的,却是一种久违的、莫名的……安全感。
青雀扑棱着翅膀,悄无声息地落在她另一侧的肩膀上,歪着头,看看楚无难的背影,又看看神色复杂的凌云仙,最终安静地缩起了脖子。
二人身影渐行渐远,融入加玛城外的夜色之中。
城内的喧嚣与明灯,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的背景。
前方,是无垠的黑暗,以及那被楚无难一言引动的、即将席卷而来的风暴。
唯有那件白袍,在愈发黯淡的光线下,散发着莹莹微光,如同暗夜中唯一的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