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敲击的脆响,在骤然寂静的舱室内回荡,每一记都敲在众人心弦之上。
苏怜跪坐于他身后,那双原本娴熟按摩的玉手早已僵住,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圣子殿下漠然的侧脸,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两侧侍立的俏丽侍女们更是屏息垂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丝竹停歇,舞姿定格,方才的旖旎暖昧瞬间被一种无形的威压冻结。
良久,那敲击声骤止。
楚无难并未睁眼,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平缓,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苏长老。”
“妾身在!”苏怜几乎是下意识地应声,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愈发谦卑。
“风族的人,”楚无难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询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因何与天香宝阁同行了?”
苏怜心中凛然,不敢有丝毫隐瞒,连忙解释道:“回殿下,风族少主风无痕与其妹风铃儿,是数月前寻到我阁,付了一笔不小的代价。”
“他们恳请搭乘跨虚天舟往返遥天圣州一趟。恰巧我阁此次也需前往遥天圣州处理一批大宗交易,顺路之事,便应允了。”
“遥天圣州……”楚无难心中默念此名。在他那横跨万古的记忆中,对此州的印象颇为模糊。
此州得名,不过是因远古时期一位号称“遥天大圣”的存在于此坐化,留下些许传说。
在北域三千州中,遥天圣州算不得什么灵气充沛、机缘遍地的膏腴之地,若说有什么特殊之处……
那便是它毗邻苍茫七大禁地之一的沉天陵。
沉天陵,葬天之地。
传闻乃是上古天道崩碎一角所化,其内时空错乱,法则扭曲,凶险莫测,便是圣人踏入亦有陨落之危,乃真正的天地禁区。
风族之人,不惜代价前往遥天圣州,其真正目的,恐怕并非州域本身,而是那毗邻的沉天陵。
一个式微的圣人遗族,冒险涉足禁地边缘,所求为何?
是寻那遥天大圣的遗留?
还是……与沉天陵本身有关?
楚无难心念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问道:“他们抵达遥天圣州后,你阁中人可曾跟随?”
苏怜摇头:“不曾。风族兄妹下了飞舟便自行离去,言明数月后自会归来。鄙阁只管生意,并未过多探询客人之私事。”
“数月后,他们果然如期返回飞舟,观其神色,并无异常,妾身也未察觉有何特别之处。”
楚无难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舱内重归寂静,只有苏怜轻柔的按摩与远处虚空的风声。
片刻后,楚无难方才淡淡道:“让他们进来吧。”
苏怜如蒙大赦,连忙应是,起身整理了一下仪容,走到舱门处,对外吩咐道:“请风族二位进来吧。”
舱门无声滑开。
率先踏入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约莫二十七八岁模样,面容称得上俊朗,眉宇间依稀可见几分古老血脉的贵气。
但脸上那刻意堆起的、近乎谄媚的笑容,却将这几分贵气冲淡得所剩无几。
正是风族当代少主,风无痕。
紧随其后的,是一位少女。
年岁看起来不过二八,身姿初成,玲珑有致。
穿着一袭水绿色的罗裙,样式简洁,却更衬得她肌肤胜雪,气质纯净,宛如初春枝头含苞待放的新蕊。
她的容貌极美,是一种不染尘埃的清丽,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正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好奇与怯意,悄悄望向舱内主位上的楚无难。
二人步入舱内,相隔数丈,便齐齐躬身行礼,声音恭敬:
“风族风无痕,拜见圣子殿下!”
“风族风铃儿,拜见圣子殿下!”
风无痕腰弯得极低,几乎呈九十度,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而风铃儿虽也行礼,却仍保持着少女的矜持,只是微微屈膝。
楚无难的目光,自二人进来后,便若有若无地落在了风铃儿身上。
并非因她容貌清丽,而是……此女竟让他生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他的目光继而扫过风铃儿纤细腰肢间悬挂的一枚玉佩。
那玉佩质地温润,呈淡青色,雕刻着繁复的云纹,中心隐隐有一点灵光流转。
看似寻常饰物,但楚无难三世神魂微动,便感知到其中蕴含着一股极其隐晦、却本质极高的能量波动。
这股能量……更让他感到一丝熟悉。
楚无难微微蹙眉,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追忆的波澜。
这细微的表情变化,落在舱内众人眼中,却如同惊雷!
苏怜心头一跳,连呼吸都放得更轻。
风无痕更是额角见汗,腰弯得更低,不知何处触怒了这位殿下。
风铃儿感受到骤然凝重的气氛,俏脸微白,下意识地攥紧了裙角,那纯净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舱内落针可闻,唯有虚空航行那永恒的微弱背景音。
楚无难并未在意他人的反应,他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缕熟悉的感应中。
强绝的记忆力如同浩瀚星图被瞬间点亮,万古时光长河中的一朵浪花被精准捕捉……
那是在一段极其遥远的过去,他驾驭现在棺,游历至一方濒临寂灭的大界。
彼处,正有一桩关乎“界核本源”的惊天机缘现世,引得多方古老存在争夺。
其中一位女子,格外引人注目。
她自号“风祖”,身穿一袭青墨色长袍,身姿高挑挺拔,容颜绝美却带着一股雷厉风行、睥睨天下的霸气。
其修为已至半步天道境,举手投足间引动周天法则,风姿绝世。
在那场混战中,此女手段惊人,竟抢先一步,以一招“九劫夺天术”,生生从楚无难即将得手的布局中,夺走了大半界核本源!
当时,楚无难虽因身处现在棺内,无法直接以真身杀伐出手,但其眼界手段,早已超凡脱俗。
他见这“风祖”根基深厚,气运绵长,确有不凡之处,便存了收服之心。
便于时空乱流中显化虚影,声音淡漠,响彻诸天:“你可愿奉上机缘,追随于我左右,此当为一场大造化。”
然而,那风祖性情何其高傲?
闻听此言,非但不惧,反而仰天大笑,笑声中满是讥讽与不屑:“藏头露尾之辈,也配让本祖追随?”
“此物与我有缘,合该为我踏足天道境之资粮!你若识趣,速速退去,否则,休怪本祖手下无情!”
其言辞铿锵,傲骨铮铮,即便面对楚无难那深不可测的威压,亦毫无惧色。
楚无难当时并未动怒,反而觉得有趣。
他虽无法亲自动手,但只是意念微动,便引动了那方大界残存的几处太古杀阵与因果陷阱,借力打力。
顿时,天地翻覆,法则暴乱,风祖虽强,却仿佛陷入无形罗网,每一步都受到掣肘,夺来的界核本源也险些失控。
风祖这才惊觉楚无难手段之恐怖,远超想象。
她虽惊不乱,果断祭出一张古朴的破时裂空符,那是她压箱底的保命之物。
道符燃烧,化作一道洞穿万界的流光,裹挟着她瞬间远遁亿万时空。
临走前,她还不忘回眸,目光锐利如电,穿透虚空,留下一声高傲的冷笑与名号:“今日所赐,我风无敌记下了!他日若再遇,必当奉还!”
风无敌……便是她之名。
楚无难于现在棺内,遥望其离去方向,并未追击,只是淡淡自语:“风无敌?名号倒是霸气。可惜……”
他并未将此事太过放在心上,只觉此女是个不错的苗子,若肯低头,倒可栽培一番。
既然她选择高傲离去,那便留待日后,若有机缘再见,再给她一个“小小”的教训便是。
岁月悠悠,万古弹指。
在之后的某段时空,楚无难于一处名为“万法源池”的先天秘境中,再次感应到了“风无敌”的气息。
彼时,她似乎正在秘境深处争夺一桩关乎本源大道的重要造化。
楚无难记得当初那句“小小的教训”。他并未直接现身,而是如同最高明的棋手,于无声处落子。
他利用对那处秘境的深刻了解,以及自身对因果命运的微妙干预,悄然布下了一个局。
他并未亲手斩杀,甚至未曾显露踪迹。
只是在她即将成功夺取造化的最关键刹那,引动了秘境深处一尊沉睡的、与其大道相克的太古寂灭兽提前苏醒……
又恰到好处地扭曲了她周身护体神光的某一处薄弱节点……
于是,在风祖,风无敌,志得意满,以为造化唾手可得之际,灾劫从天而降。
她陷入了寂灭兽的疯狂攻击与秘境本身的反噬之中,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她拼尽全力,手段尽出,却仿佛总有一只无形大手在拨弄命运丝线,让她的一切努力都徒劳无功。
直到最后,她法力耗尽,肉身濒临崩溃,神魂黯淡,才于绝望中,恍惚看到虚空深处,似有一道模糊的黑金身影负手而立,冷漠地俯瞰着她。
那一刻,她终于明悟了一切。
这一切并非巧合,而是来自万古前那一面之缘的……报复。
她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一丝追悔莫及的苦涩。
她想说什么,却已无力开口,最终,在那寂灭兽的最后一击中,香消玉殒,形神俱散……
至少,在当时的楚无难看来,是如此。
他并未诛其因果,亦未刻意磨灭其轮回真灵,于他而言,这确实只是一个“小小”的教训,惩戒其昔日的不敬与狂妄。
他楚无难,向来是这般“宽宏大量”。
思绪如潮水般退去,楚无难眼眸恢复古井无波。
他再次看向风铃儿,目光已截然不同。
从血脉气息感知,风无痕体内的风祖血脉,已然稀薄驳杂到了极致,徒具其形。
而风铃儿,不仅容貌与记忆中那睥睨天下的风祖有着七八分相似,虽气质迥异,一人纯净,一人霸道……
但其血脉深处散发出的本源气息,却精纯得多,几乎接近当年的风祖!
还有那枚玉佩的能量波动,也带着风祖独有的道韵。
半步天道境,甚至有望冲击真正天道境的存在,岂是那么容易彻底陨落的?
转世重生,对于那般人物而言,并非难事。
毕竟,他并未彻底绝灭她之一切。
这风族,或许就是风祖当年陨落后,部分血肉精气或遗物滋养一方水土,孕育出的族群。
而风铃儿,极有可能就是风祖的转世之身,或者,是其传承的关键继承者。
他们前去沉天陵,目的恐怕就是为了寻找与风祖相关的遗泽,试图振兴风族。
楚无难心中念头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开口:“起来吧。”
风无痕和风铃儿这才敢直起身子。
风无痕脸上重新堆起谄媚的笑容,恭敬道:“谢殿下!殿下神威盖世,英姿勃发,今日得见天颜,实乃我兄妹三生有幸!”
楚无难目光掠过他,直接看向风无痕,语气平淡无波:“你二人来见我,所为何事?”
风无痕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道:“殿下明鉴!听闻殿下欲往黑玄谛州,想必是要办大事。”
“我风族虽势微力薄,但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以供驱策!黑玄谛州我族也曾往来,或可略尽绵力。”
他顿了顿,脸上笑容更盛,侧身让出风铃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此外,舍妹铃儿,性情温婉,粗通礼仪,若殿下不弃,可留在身边,端茶递水,伺候起居,亦是她的福分!”
此言一出,苏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不易察觉的暗笑。
这风无痕打得好算盘,分明是想借机攀上圣魔浩土这棵参天大树。
只要风铃儿成了圣子侍女,哪怕只是名义上的,风族在北域的处境必将大为改善。
他倒是舍得下本钱,连亲妹妹都推了出来。
楚无难闻言,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听不出喜怒,却让风无痕心头一紧。
“你倒是……心思活络。”他语气平淡,却仿佛已将风无痕那点算计看得通透。
风无痕脸上谄笑一僵,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恢复,更加恭敬地行礼:“在下……在下只是倾慕殿下风采,只想为殿下略尽心意,绝无他意!绝无他意!”
楚无难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一旁强忍笑意的苏怜,淡淡道:“苏长老似乎觉得很有趣?”
苏怜吓了一跳,连忙收敛神色,躬身道:“妾身不敢!只是……只是觉得风少主一片赤诚,令人动容。”
她心中暗骂风无痕蠢笨,这等心思岂能瞒过圣子法眼?
楚无难不置可否,目光重新扫过风无痕与风铃儿,最后定格在那张与记忆中风祖有着七分相似、却满是怯懦与纯净的脸上。
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随即眼帘微垂,遮住了眸底深处的暗光。
“都出去。”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容置疑,“风铃儿留下。”
命令下达得突兀,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威严。
苏怜率先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对着楚无难盈盈一礼:“是,殿下。”
随即她对舱内众侍女使了个眼色,众人皆无声行礼,鱼贯而出,不敢有丝毫迟疑。
风无痕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之色,连忙躬身:“是!是!多谢殿下!铃儿,好生侍奉殿下!”
他几乎是拖着脚步,倒退着出了舱门,临走前还不忘对风铃儿投去一个鼓励兼警告的眼神。
厚重的舱门缓缓闭合,将外界的一切隔绝。
偌大奢华舱室内,顿时只剩下楚无难与风铃儿两人。
香炉青烟袅袅,明珠光华柔和,却驱不散陡然降临的寂静与无形压力。
风铃儿独自站在原地,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低着头,心跳如擂鼓,只觉得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让她无所适从,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兄长的叮嘱,圣子的威严,还有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氛围,都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迷茫。
楚无难依旧靠坐在玉案后,姿态未变,只是目光平静地打量着下方那株仿佛受惊小鹿般的少女。
他未曾开口,只是那么看着,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物事,又似在透过她,凝视着某个遥远时空的故人身影。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舱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