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天楼。
矗立于加玛城中心,高九重,飞檐斗拱,琉璃瓦在烈日下流淌着金辉,乃是城中最为奢华鼎盛之地。
平日里,非显贵豪强不得入其门,而今日,因圣人遗泽将现的消息,楼内更是人影幢幢,气息驳杂而强横。
楚无难步履从容,墨色长衫在喧嚣中拂动,却似独立于浊流之外的一片净水。
凌云仙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袍袖下的手指微微蜷缩,攥紧了那袋沉甸甸的上品灵石。
踏入楼内,喧嚣顿如潮水般涌来。
丝竹管弦之音,修士们的谈笑与争论,珍馐的异香与酒气混合,形成一种浮华而躁动的氛围。
跑堂的小厮眼尖,见楚无难气度不凡,虽衣着朴素,却不敢怠慢,连忙堆笑迎上。
“二位贵客,是用膳还是……”
“清静些的雅间。”楚无难打断他。
小厮面露难色,搓着手道:“这个……贵客您也瞧见了,近日城中人多,雅间早已预定一空,只剩大堂还有些散座……”
楚无难目光扫过喧闹的大堂,微微蹙眉。
凌云仙见状,犹豫了一下,伸手便要去解那灵石袋,欲以财力开路。
在她看来,这袋灵石付一顿饭钱应是绰绰有余。
然而,她的手尚未触及袋口,便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轻轻按住了手腕。
触感微凉,力道却恰到好处,让她无法再动分毫。
“不必。”楚无难淡淡道,随即转向那小厮,指尖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通体暗金的令牌,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威压。“顶层,天字一号房,现在可空着?”
小厮目光触及那令牌,先是一怔,随即瞳孔骤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
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空……空着!一直为您……为您留着!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贵人,罪该万死!您请!您快请!”
他几乎是弓着腰,一路小跑在前引路,再不敢多看一眼。
周围一些感知敏锐的修士,亦察觉到小厮态度的剧变,纷纷色变,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目光中充满了惊疑与敬畏。
能让宴天楼如此惶恐的,绝非常人。
凌云仙心中更是震动,那令牌她虽不识,但小厮的反应做不得假。
她默默收回手,跟在楚无难身后,沿着阶梯向上,穿过一层层愈发清静雅致的回廊,直至顶层。
天字一号房,与其说是雅间,不如说是一座小型宫殿。
推开沉重的紫檀木门,内里空间开阔,以屏风巧妙隔断,陈设极尽奢华。
地面光可鉴人,四壁悬挂着意境高远的山水古画,皆是名家手笔,蕴含道韵。
窗外便是加玛城全景,远眺可见戈壁苍茫。
落座后,很快便有容貌俏丽、气息纯净的侍女鱼贯而入,奉上香茗灵果,姿态恭敬无比。
楚无难看也未看菜单,随口报出几个菜名:
“清蒸的‘龙须鲤’,红烧来自南荒的‘赤炎蛮牛腩’,炭烤极海捕获的‘冰晶鳌虾’,再来一盅以百年血参慢炖的‘气血归元汤’。”
“点心要一碟‘灵蜜桂花糕’。酒……便开一坛你们窖藏三百年的‘猴儿醉’。”
他所点之物,无不是气血充沛、对修士大有裨益的灵材,价格更是令人咋舌。
侍者闻言,脸上恭敬更甚,连忙记下,躬身道:“公子稍候,佳肴美酒即刻便来。”
说罢,悄然退下,并细心掩好房门,启动了隔音禁制。
包间内顿时安静下来,唯有窗外细微的水流声与室内清浅的呼吸可闻。
凌云仙局促地站在桌边,看着桌面倒映出自己苍白的面容与刺眼的霜发。
她犹豫片刻,伸手探向怀中那袋灵石,声音细弱:“阁下,这顿饭……用这个……”
“坐下。”楚无难已安然入座主位,目光平淡地扫过她,打断了她的动作,“既是我邀你,自有我付账的道理。那点灵石,留着自用罢。”
语气不容置疑。
凌云仙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终缓缓收回。
她依言在楚无难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小心翼翼坐下,只虚沾了半边,腰背挺得笔直,双手紧张地交叠在膝上。
青雀扑棱一下飞到她面前的桌面上,歪着头打量楚无难,又看看满桌尚未呈上的空位,啾啾叫了两声,似乎在催促。
楚无难不再言语,阖上双目,似在养神。
凌云仙则心神不宁,目光时而偷偷打量这奢华包间,时而落在楚无难那张俊美得近乎虚幻的侧脸上,金瞳中充满了探究与困惑。
此人究竟是谁?为何要带她来此?
又为何一眼看穿她的窘迫,点下这些明显大补的灵食?
未等她想明白,侍者已托着灵玉盘碟,将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灵气盎然的佳肴呈上。
最后,一坛泥封陈旧、酒香内敛的“猴儿醉”被郑重放在桌旁小几上。
菜肴上齐,侍者再次躬身退下。
浓郁的食物香气瞬间充斥包间,对于饥肠辘辘的凌云仙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诱惑。
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腹部竟不争气地传来一阵轻微的咕噜声。
声音虽小,在寂静的包间内却清晰可闻。
凌云仙脸色瞬间绯红,慌忙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楚无难适时睁开眼,目光掠过满桌佳肴,最后落在她身上,淡淡道:“吃吧。”
凌云仙强压下腹中饥饿感,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阁下盛情,云仙心领。”
“只是……我只是一介凡身,经脉堵塞,无法炼化灵气,这些灵食蕴含能量太过庞大,于我而言,恐如毒药,虚不受补……”
她试图维持最后的伪装与警惕,编造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
楚无难闻言,似笑非笑,他拿起玉箸,并未急于夹菜,而是目光如炬,直视凌云仙那双闪烁的金瞳:
“凡身?你身负荒古圣体,虽被十道枷锁禁锢,无法引气入体踏上修行路,但圣体根基犹在,肉身本质远超凡人。”
“莫说这些低阶灵食,便是更狂暴的能量,只要方式得当,你的身体亦能承受消化,甚至可借此滋养肉身,延缓生机流逝。何必妄自菲薄,编此虚言?”
“轰——!”
如同九天玄雷直劈天灵盖!
凌云仙娇躯剧震,猛地从椅子上站起,由于动作过猛,椅子向后划出刺耳声响。
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毫无血色,一双金瞳瞪得大大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与恐惧,眼神颤抖地看向楚无难,声音尖锐而破碎:
“你……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荒古圣体?!”
这是她隐藏最深的秘密,是叛出凌家后,父母与村中长辈们耗尽心力为她掩盖的真相!
即便是村中那些修为高深的长辈,也需特殊手段才能隐约感知她体质的异常,绝不可能如此轻描淡写、如此准确地道破“荒古圣体”与“十道枷锁”!
眼前此人,神秘莫测的程度远超她的想象!
是敌是友?意欲何为?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浇头,让她浑身发冷。
面对她的失态与质问,楚无难神色依旧古井无波,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他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龙须鲤鱼肉,放入口中细细品尝,动作优雅从容,与凌云仙的惊骇形成鲜明对比。
咽下鱼肉,他才抬眼,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很饿,而食物很快凉。”
他示意了一下满桌佳肴,“坐下,吃饭。”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压下了凌云仙心头的惊涛骇浪。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胸脯剧烈起伏,金瞳中情绪剧烈变幻,最终,在那双深邃眼眸的注视下,一股无力感席卷全身。
她颓然坐回椅子上,失魂落魄,脑海中一片混乱。
楚无难不再理会她,自顾自用餐。
他进食的速度很快,动作却依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一块块蕴含磅礴气血的肉食被他迅速却不失风度地消灭。
时间一点点过去,包间内只剩下楚无难用餐时细微的声响,以及窗外潺潺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又是一阵清晰的“咕噜”声从凌云仙腹部传来,比之前更为响亮。
她从纷乱的思绪中猛地拉回现实。
抬起头,正好对上楚无难望过来的眼神。
那眼神中,没有讥讽,没有威胁,反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无奈,仿佛在看着一个闹别扭的孩子。
凌云仙脸颊再次腾地红透,这次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
就在这时,楚无难手腕一动,玉箸如电,精准地叉起一块炖得酥烂、汁水饱满的牛肉,以不容拒绝之势,直接递到了凌云仙的唇边。
肉香混合着灵材特有的芬芳,直钻鼻腔。
“饿了就吃,发愣作甚。”他的声音依旧平淡。
凌云仙下意识地微微后仰,但看着近在唇边的肉块,闻着那诱人的香气,腹中的饥饿感如同火烧。
她犹豫了一瞬,终究抵不过本能,小心翼翼地张开嘴,将那块肉吃了进去。
肉质酥烂,入口即化,一股温和的热流伴随着鲜美的滋味在口中爆开,带来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正如楚无难所言,这灵食的能量并未对她的身体造成任何负担,反而如同一股暖流,滋养着她枯竭的生机。
见她开始进食,楚无难收回玉箸,又拿起一个空碟,夹了几块鲜嫩的鱼肉、一只冰晶鳌虾,并放上几块灵蜜桂花糕,推到一直眼巴巴望着的青雀面前。
“青儿”欢快地啾啾两声,立刻埋头啄食起来。
凌云仙嚼着口中的食物,感受着久违的饱腹感与温暖,心头的警惕与恐惧,竟在这无声的进食中,悄然融化了一角。
她偷偷抬眼看了看对面神色平静、继续用餐的楚无难,心中五味杂陈。
既然秘密已被看穿,再扭捏反倒显得可笑。
更何况,她是真的饿了。
在村里时,长辈们虽待她极好,搜寻各种温和灵药为她续命,但烹饪手艺确实寻常,何曾吃过如此精致美味?
此次独自出来,盘缠早已用尽,已是饥渴交加。
想通此节,她索性放开了些许,拿起手边玉箸,开始小口小口,继而速度逐渐加快地吃了起来。
起初还有些拘谨,但随着美味下肚,那双金色的眼眸渐渐亮起光芒,一种属于少女的、对美食的本能渴望被彻底激发。
她吃得很快,腮帮子被食物塞得微微鼓起,像一只仓鼠。
小小的身体,食量却大得惊人,很快便将面前几盘肉食扫荡了近半。
偶尔吃得急了,被噎住,楚无难便会适时地将一杯斟满的、温热的灵茶推到她手边。
凌云仙连忙接过,咕咚咕咚喝下,顺过气后,对上楚无难平静的目光,才意识到自己吃相不雅。
她顿时面红过耳,放缓了速度,细嚼慢咽起来,但那双眼睛仍不时瞟向盘中剩余的美食。
楚无难早已放缓了进食,只偶尔动一下筷子,更多时候是看着她吃,或为她夹一些她似乎偏好的菜肴。
整个过程,他未曾再多言,只是默默地进行着这些细微的举动。
风卷残云般,满桌佳肴大半入了凌云仙的腹中。
她终于放下玉箸,满足地轻轻打了个嗝,连忙用手掩住嘴,脸上红晕未退。
青雀也吃饱了,跳回她肩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包间内气氛缓和了许多。
凌云仙看着对面气定神闲的楚无难,犹豫再三,还是站起身,对着他郑重地行了一礼,声音虽轻,却带着真诚:
“方才……是云仙失态,误会了阁下,在此赔罪。多谢阁下今日解围,又赐此盛宴。”
楚无难抬了抬眼,并未表示接受与否,只是淡淡道:“你孤身一人,身负如此秘密在外行走,仅因一顿饭食,几句微不足道的关心,便轻易卸下防备,道谢感恩。”
“若我另有所图,这点示好,不过是引你入彀的香饵罢了。”
凌云仙微微一怔,随即金瞳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
她并非不懂人心险恶,村中长辈也多次告诫。
但……
她轻轻摇头:“我……我不知道阁下是谁,也不知阁下为何要帮我。但……但云仙天生对他人善恶有一种模糊的感应。”
“阁下身上,虽神秘难测,却并无令我感到厌恶的恶意。”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虽然您的方式……有些强硬,但我觉得,或许可以信任您。”
她微微苦笑一下,“或许是我轻信了,但这份谢意,是发自内心的。”
楚无难闻言,微微挑眉,似乎对她这番回答略感意外,但并未深究,只是道:“信任与否,是你自己的选择。”
沉默片刻,楚无难执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猴儿醉”,他轻啜一口,状似随意地问道:“你此番来加玛城,也是为了那即将现世的圣人传承?”
凌云仙摇了摇头,眼神有些茫然:“并非如此。我只是……随处游历,恰好行至此处。”
“没想到城中竟聚集了这么多人,说是有什么圣人遗迹将出。我一介凡人,对此等机缘并无奢望,只是碰巧遇上罢了。”
她所言非虚,离开隐居的村子后,她漫无目的,只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楚无难心中了然,这看似偶然的“碰巧”,恐怕正是冥冥中因果命运的安排,将她牵引至此风暴中心。
他不再追问此事,转而与她聊起城中见闻,各方势力,乃至北域风土。
凌云仙虽修为全无,但心思聪慧,在村中亦听长辈们谈论过不少外界之事,加之此次游历所见,倒也颇能接上几句话。
交谈间,她渐渐放松下来,偶尔说到有趣处,嘴角会不自觉微微上扬,那双金色的眸子也焕发出些许生气。
酒过三巡,包间内气氛愈发缓和。
楚无难放下酒杯,目光再次落在凌云仙身上,仿佛不经意间提起:“说起来,如今这加玛城风云汇聚,皆因圣魔浩土那位圣子一言而起。对此人,你如何看待?”
凌云仙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略一思索,便依着外界流传的评价说道:“圣子楚无难?”
“听闻他天赋旷古烁今,年仅二十余便已深不可测,行事……颇为霸道强势,乃是北域年轻一代公认的妖孽人物。”
她言辞谨慎,皆是泛泛之谈。
楚无难的重点自然不在此处。
他随意点点头,话锋悄然一转,目光似有深意地凝视着凌云仙:“那……你觉得那位魔子,凌绝仙,又如何?”
“凌绝仙”三字入耳,凌云仙娇躯猛地一颤,刚刚恢复些许血色的脸颊瞬间再度苍白!
她手中握着的茶杯微微一晃,几滴残茶溅出,落在桌布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她猛地低下头,霜白长发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也掩去了眼中瞬间涌起的巨大波澜——
震惊、痛苦、茫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
包间内陷入一片死寂,连青雀都似乎感受到了主人情绪的剧烈波动,不安地动了动翅膀。
许久,凌云仙才用极其细微、带着颤抖的声音,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我……我……不知道……”
她自然知晓凌绝仙如今的身份与威名。
但她不知道该如何评价那个与她命运紧密纠缠的堂姐。
童年的温暖记忆与那日祭坛中的血腥绝望交织在一起,让她心乱如麻。
时隔多年,物是人非。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不知凌绝仙变成了何等模样,不知对方是否记得自己,更不知自己该如何自处。
楚无难静静地看着她,将她所有的挣扎与痛苦尽收眼底,眸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
他没有追问,也没有安慰,只是缓缓饮尽了杯中残酒。
待凌云仙的情绪稍稍平复,楚无难才放下酒杯,目光重新变得平静,他注视着凌云仙低垂的头颅,再次缓缓开口:
“最后一个问题,你想……打破荒古圣体的枷锁吗?”
“?!”
凌云仙霍然抬头,金色瞳孔收缩如针尖,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震惊与不可思议,仿佛听到了世间最不可能的话语!
打破圣体枷锁?这……这可能吗?
村中长辈们耗尽心血,也仅能勉强为她续命,对于那十道宛若天道诅咒般的枷锁,从来都是无可奈何!
眼前此人,竟敢说出此言?
他……究竟是谁?!
包厢内,空气仿佛凝固。
只剩下两人目光的交汇,以及凌云仙那因极度震撼而急促起来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