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百年岁月弹指而过。
云南界,边陲一隅,风沙常年侵蚀的古城外,立着一家略显破败的酒楼。
时值乱世,道上行人稀疏,偶有修士掠过,亦多是神色匆匆,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忧惧。
这一日,酒楼来了位奇特的客人。
乃是一位狐人少女,素白衣衫普通,却难掩其绝色容光。
银白短发清爽利落,一对毛茸茸的狐耳机敏地微颤,身后一条蓬松长尾安静垂落。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身后背负之物——一口远比她身形更为高大的红棺椁。
掌柜的是个见识过风浪的踏极境老者,抬眼瞥见这组合,眼角微微一跳,却很快压下惊异。
这年月,怪事频发,修行路上谁没点隐秘?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堆起惯常的笑脸,将狐女引至二楼一处临窗僻静位置。
“客官,用点什么?”
狐女轻轻卸下巨棺,倚放于座位旁,发出沉闷一声。
她动作娴熟,显然早已习惯与此棺同行。
“两盘清炒时蔬,一壶淡茶,要两双筷子,多谢。”
“好嘞!”掌柜应声退下,心下却更奇,一人要两筷?
不多时,酒菜上齐。
狐女竟将其中一盘菜与碗筷,端端正正摆在了那口棺椁之前。
自己则端起另一盘,就着清茶,小口品尝起来,浑然不觉自己此举在旁人眼中何等怪异。
这狐女,自然便是云苏。
百年光阴,当年荒野古棺旁惶惶如惊弓之鸟的小狐女,早已出落得风华绝代。
其修为在楚无难潜移默化的指点下,更是臻至掌道境,堪称一方大妖。
而此时,棺椁之上,一道虚幻身影悄然浮现,唯有少女可见。
楚无难一袭墨袍,身影宛若烟云聚散。
他瞥了一眼棺前那盘青菜,虚幻的面容上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意念之音在云苏心间响起:
“丫头,明知我如今状态,吃不得东西,何必多此一举。”
云苏夹菜的动作不停,侧首对着棺椁方向狡黠一笑,传音回道:“先生,我这不是念着您嘛!看着您有一份,我吃得才香呀!这叫……嗯,心意!”
楚无难轻哼一声,不再多言。
心念微动,那摆在棺前的筷子竟无风自起。
他精准地在云苏的筷子即将夹住一片菜时,抢先一步将其夹走,随即悬停半空,仿佛无声的调侃。
“呀!”云苏筷子落空,鼓了鼓腮帮,故作气恼地瞪向虚影,“先生!您耍赖!”
楚无难意念淡漠:“许你放盘菜馋我,不许我活动活动筋骨?”
云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手下却不停,再次伸筷。
一时间,只见桌上筷影交错,云苏每每欲夹之菜,总被一股无形之力抢先一步夺走,惹得她哇哇低叫,却又无可奈何。
自然,一抹无形道韵笼罩此桌,在外人看来,这狐女只是安静用餐,偶尔唇角微动,似在自语,并无异常。
嬉闹片刻,云苏渐渐安静下来。
她放下筷子,目光投向窗外那些面带忧色、行色匆匆的凡人与低阶修士,粉红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先生,”她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迷茫,“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这几年来,感觉天地间的戾气越来越重。”
“那些强大的妖魔愈发肆无忌惮,行走世间,视生灵如草芥。我们一路行来,所见……民不聊生者,十有八九。”
楚无难虚幻的身影望着窗外,语气平淡无波:“此界看似广袤,实则不过是一处被圈养的牢笼。”
“每隔一段漫长岁月,蛰伏于‘玄古凶地’深处的那些古老存在便会苏醒,行那收割之事。”
“世间万灵,于它们而言,不过是为其延续生命的血食。眼下,不过是收割前的躁动罢了。”
云苏娇躯微不可察地一颤,尽管早有猜测,但得先生亲口证实,心仍直坠下去。
她沉默良久,碗中饭菜已凉。
楚无难转回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侧脸上,语气听不出喜怒:“怎么?你想插手,救这芸芸众生?”
这百年相伴,他亲眼见证云苏成长。
她天性善良,虽历经磨难,见识过人心诡谲,却未曾泯灭那份赤子之心。
路见不平,力所能及处,总会伸出援手。
她与他的处世之道,似乎截然不同,又似乎……没什么不同。
云苏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追忆与痛楚:“先生,您知道的。幼时,若非收养我的阿娘以死相护,让我逃出,恐怕我早已成为族中与吞天魔教交易的弃子。
“后来四处流亡,也曾得遇几位心存善念的过路人接济,才侥幸活命,直至……遇见先生。”
她抬起头,目光逐渐坚定,如淬火之钢:“云苏在此界行走百年,见过太多苦难,亦见过很多善意。”
“我不想……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这世间生灵涂炭,不想再经历一次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她顿了顿,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云苏……想试试。”
楚无难静默片刻,语气依旧平淡。
“此界虽无圣,但那玄古凶地内,蛰伏的半圣境老怪,不知凡几。凭你一人之力,欲行救世之事,便需掂量自身斤两。”
“你自己的抉择,后果自负。若你身陷其中,我……可不会救你。”
话语无情,近乎残酷。
云苏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她怔了怔,随即展颜一笑,如冰雪初融,纯净而灿烂,仿佛早已料到先生会如此说。
“若真如此,”她目光掠过那口沉默的棺椁,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那云苏以后……就不能再陪着先生了。先生独自前行,会感到……孤独么?”
她似乎并不真的期待答案,更像是某种深藏情感的呢喃。
同样,她心中已有决断,那是属于她的道途。
楚无难并未回答,只是虚影微微荡漾,似有无形波澜泛起,最终归于沉寂。
……
两年光阴,弹指即逝。
玄古凶地,位于云南界极北,终年笼罩在墨绿色毒瘴之中,山脉狰狞,死气弥漫。
这一日,一道白色身影,背负巨大棺椁,踏破滚滚瘴气,行至凶地边缘。
正是云苏。
她小心翼翼地将棺椁置于一处相对平整的黑色岩石上,动作轻柔,如同安置最珍贵的宝物。
“先生,”云苏转身,面向棺椁,郑重一礼,声音清越却决绝,“请您在此,稍候云苏!”
言罢,她自腰间解下一柄古朴长剑,剑身狭长,隐有清辉流转,乃是楚无难百年间为她打造的本命之兵——【浮生】。
她握紧剑柄,深吸了一口气,眼中再无半分犹豫,毅然转身,一步踏入了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玄古凶地!
身影消失不久,玄古凶地深处,便传来了惊天动地的怒吼与咆哮,震得边缘地带的山石破碎滚落。
那是沉眠古老存在被惊扰的震怒。
“放肆——!”
“蝼蚁,尔敢——!”
然而,回应这漫天咆哮的,唯有一道清冽决绝的剑鸣!
“铮——!”
剑光乍起,如九天银河倒卷,撕裂昏沉天幕!
更有梦幻光华闪烁,纵横睥睨!
怒吼很快转为惊骇的厉啸,继而化作绝望的哀嚎与恶毒的咒骂。
剑所过处,必有殒命,无论其皮糙肉厚,或是神通诡异,皆难挡那蕴含梦狐幻力与不动决心的剑锋。
厮杀声、爆炸声、濒死悲鸣,交织成一片,将玄古凶地化作了血肉磨盘。
楚无难静坐棺上,虚影注视着那片被剑光与血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的凶地核心。
这场杀戮,不知持续了多久,直至凶地深处的哀嚎与咒骂声渐渐微弱,最终归于一片死寂。
一切尘埃落定。
楚无难的虚影终于动了。
他飘然而起,下方那口沉寂的棺椁随之嗡鸣,化作一道乌光,射入凶地深处。
在那尸山血海的核心,少女倚着一截断裂的狰狞骨刺,瘫倒在地。
素白衣衫尽被染成暗红,多处伤口深可见骨,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
唯有手中浮生剑,依旧死死紧握,剑身嗡鸣不止,似在为主人最后的胜利低吟。
棺椁无声滑落,停在她身旁。
楚无难的虚影凝实几分,垂眸俯瞰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云苏。
云苏艰难地抬起眼皮,唇齿干裂,渗出血丝,然而那双粉红眼眸却亮得惊人。
她望着棺上那道熟悉的身影,嘴角努力向上扯动,绽放出一抹纯净而虚弱的笑容,仿佛耗尽最后力气。
“先生……我……做到了。”
楚无难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绪,只是虚幻的袍角无风自动,如映其心绪。
静默片刻,他缓缓开口,声音透过意念传来,平淡依旧,却似乎又多了些许温和:
“嗯,你做到了。”
话音落,那具巨大的棺椁发出一声低沉嗡鸣,自行飞至云苏上空。
棺盖开启,一股柔和而不可抗拒的力量将重伤的云苏轻轻托起,纳入棺中。
随即,棺盖合拢,化作一道幽光,冲天而起,消失在云南界苍茫的天际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