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群的残骸铺了一地，密密麻麻，有的翅膀还在微微颤动。
几名小内侍垂着眼，默不作声地挥着长柄扫帚，不多时，便堆成了几小丘。
安福袖着手立在阶上，脸上瞧不出什么神色，眼珠只跟着那些禁卫的手转。好好一圃魏紫姚黄，此刻东倒西歪，花瓣零落了一地，可眼下没人心疼这个。
金水侧身挨近半步：“爷爷，您老眼里见过乾坤。依您看……这是哪位犯了浑？”
旁人许是不知内情，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眼睫毛都是空的。谁不知道呢，皇上那颗心，分明是偏着昭宁宫那头的。每回一去，必定是要把七皇子拢到怀里抱一抱的。宫中几位皇子，得这份亲昵的，独此一份儿。兴致高时，皇上甚至会拿了书卷，对着那只会爬的小人儿念上一段，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自顾自念得眉眼舒展。
安福眼皮一掀：“甭管哪路神仙犯浑，揪出来，左不过白绫或鸩酒。没听皇后娘娘说吗？断不能留！你几时听皇后娘娘说过这话？”他抬脚踹在金水屁股上，“你小子别在这儿碍眼，滚那头仔细盯着去，皇上那儿还等着回话呢！”
“诶，奴才这就去。”金水捂着那被踹过的地方，便朝牡丹丛那头挪去，眼睛盯着地，小心避开那些零落的蜂尸。
他心里发着寒，这乌泱泱一地的蜜蜂，动手的人就没想让七皇子活，幸好今日德妃娘娘去了凤仪宫，否则她们母子都伤了……
金水打了个冷战，这脑袋安安稳稳地长在脖子上不好吗？偏有人要作这个死。
刚打发走金水，安福一扭头，眼角便瞥见那边廊子拐角晃出个人影。
是个小内侍，背上似乎还驮着个人。守着月洞门的禁卫反应极快，手按刀柄，“噌”一声，腰刀出鞘拦住了去路。
那小内侍见状，嘶声喊了出来：“安大监！奴才是昭宁宫的！奴才……奴才抓着那动手的贼人了！”
安福眼皮一跳，抬脚便往那处去。
那小内侍活像个血葫芦，背上驮着那人，脖子歪在一边，豁开一道狰狞的口子，血顺着他的衣摆往下滴，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直呛进人嗓子眼。
安福胃里猛地一绞，又强自压了下去。
难怪禁卫要拔刀！
那小内侍见了安福，最后一口气泄了，身子一软，连同背上那死沉的尸首，跌坐在地上。
他仰着头：“奴才昭宁宫于波，见过安大监。”
这边的动静到底惊动了里头，红钏匆匆地从廊下转出来，一打眼瞧见这血淋淋的景象，倒吸了口凉气。
她目光落在于波脸上，惊疑不定：“于波？你这是……”
于波早先在贤妃那桩旧案里出过力，是个伶俐的。崔琇迁往昭宁宫后，便寻了个法子将他调了过去，放在了七皇子身边。明眼人都知道，只要不出岔子，他日后便是七皇子跟前第一得力的人了，前程可见着呢。
今日七皇子出门，他自然也是在的，蜂群乍起时，旁人都在护着七皇子往后躲，他却远远瞧见假山后有个身影，想都没想，拔腿便追了上去。
那人慌不择路，从怀里掏出柄短刀回头便刺。于波肩头、肋下硬生生挨了两下，可他竟死死揪住对方衣襟不放。扭打间人声四起，那人眼见脱身无望，心一横，往自己颈间狠狠一抹。
眼见着人死了，于波又担心他若跑去喊人，来回的空档，保不齐就有同伙过来，将这人拖去沉了井，一咬牙，索性将尸身拖起，架到自己背上。
安抚瞧着那尸首脖子上利落的口子，直嘬牙花子。下手是真绝，半点没给自个儿留退路。他目光又落到瘫在地上的于波身上，这小子……也是个不怕死的。刀都亮出来了，还敢往上扑，完全就是拿命在拼，若运气稍差一分，此刻躺在这儿的，怕就得换个人了。
要说德妃娘娘御下也着实厉害，身边人调教得个个忠心不二。今日为着护住七皇子，昭宁宫生生折进去两个内侍并一个宫女，都是扑上去用身子挡那蜂群，没一个退的。
人死了，话是问不成了，但好歹算是揪住了线头，皇上那儿总能有个交代。
他正想着呢，那头金水领着个人，一路小跑着到了跟前。
金水摊开掌心：“安爷爷，禁卫在那边花根子底下，还真找到了点儿东西。”
安福垂眼一瞧，只见金水左手里攥着个小巧的竹篾笼子，编得细密，约莫只有核桃大小。笼子里隐约可见一只肚子奇长的蜜蜂，正焦躁地爬来爬去。
安福眼皮猛跳，下意识往后撤了半步。
金水忙将手往回缩了缩，低声解释：“爷爷莫惊，这笼里关的是只蜂王，没那蜇人的毒针。”他侧过身，将身后那个内侍让到前头，“你来说。”
那内侍赶忙躬下身子：“见过安大监，奴才是养蜂所的人。这种肚子格外长的是蜂王，一窝蜂里，独它一个，专司产卵繁衍，除非是有新蜂王要分家了，否则等闲不会离巢。可只要这蜂王一离巢，整窝蜂子便会跟着它，任它去哪儿，蜂群便扑到哪儿。这竹笼子做得精巧，必是有人将蜂王囚在此处，这才引来了蜂群。奴才也去瞧过了发现蜂王的地方，那处的新巢看起来不过也就一日的功夫……”
金水紧跟着补了一句：“蜂王所在的牡丹旁，周围的土湿黏黏的，带着股甜气，是被人特意泼洒了蜜。”
说着，他将右手往前一伸，掌心是一块湿润的泥。
红钏用指尖拈起一撮，凑到鼻尖下闻了闻：“没错，还是上好的槐花蜜。”
得嘞，蜂群的引子现了形，动手的贼……尸也背了回来，该是时候去复命了。
动手之人死不死的并不打紧，不过是个卒子罢了，主子们要找的也不是他。人既在宫里当差，就有来处，有去处。在哪处听差？与哪些人往来密切？平日爱往哪里钻？……这些琐碎痕迹，一一捡起来，总能捋出一条线。
还有这蜂王，是不是那贼人亲自去养蜂所盗的？若不是，近日又有谁曾往养蜂所去过？
便是这引蜂的蜜，也有踪迹可寻，蜂蜜可不是能随意取用的东西，稀罕着呢。
这死人自然是不能带到主子们面前的，于波草草包扎了伤口，换过一身干净衣裳，便随安福一同前去回话，将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个明白。
魏晔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好，好得很！朕宫里竟养出这般心思缜密的能人了！安福，此事你亲自去查。”他目光一转，落到淑妃身上，“眼下六宫事务是你主理，便由你从旁协助，一同彻查。”
皇后尚在养病，七皇子受了伤，德妃怕也顾不上别的。眼下既是淑妃暂领后宫事宜，此案交予她协查，倒也顺理成章。更何况，她与德妃素来亲厚。
淑妃赶忙起身：“是。妾领旨，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皇上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