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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车的大俞身材魁梧,络腮胡子,脾气活像炮仗,一点就着。赵猛找到他时,他正对着自己那架破旧的骡车站着。

大俞那架骡车,堪称朔戟城西的一个少见异类,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行走的抗议露布”。它存在的意义,似乎就是为了向每一个路过的人大声宣告:“老子快散架了!”

车架子是它的主体,由几根饱经风霜、木质纹理都磨平了的木头勉强拼凑而成。木头之间连接的铁件,早就锈蚀得看不出原色,像长满了暗红色的老年斑。连接处的榫卯?哦,那玩意儿大概只存在于大俞酒后的吹嘘里,现实情况是,几根粗壮得离谱、锈迹斑斑的羊皮绳,像包扎重伤员一样,把关键部位死死捆住。这些皮绳被油泥、尘土浸透,硬邦邦的,但效果拔群异常,至少车没在平地上当场解体。

车轮是两个巨大的、倔强的存在。木轮毂裂了好几道缝,被铁箍勉强箍着,但铁箍本身也锈得摇摇欲坠。辐条歪歪扭扭,像是喝醉了酒胡乱插上去的。最绝的是“轮缘”,磨损得坑坑洼洼,像被狗啃过。跑起来时,轮子不是圆润地滚动,而是带着一种“咯噔、咯噔、哗啦”的“复杂节奏”,活像骡车在边跑边骂骂咧咧地抱怨。

车轴发出的声音更是一绝。那是一种穿透力极强的、介于老牛临终悲鸣和生锈门铰链尖叫之间的混合噪音。每当大俞驱车经过,整条街的生物——包括屋檐下打盹的老猫——都会不约而同地竖起耳朵或皱起眉头,仿佛在聆听一场由钢铁和朽木演奏的即兴死亡重金属。大俞对此颇为自豪,声称这是绝对的防盗铃,方圆半里地,贼都不敢靠近。

车棚?那曾经是一个美好的传说。现在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可怜巴巴的木条支棱着,像秃鹫的肋骨。以前覆盖其上的油布,如今只剩下几缕破布条在风中招摇,如同招魂的幡。大俞倒也想得开,美其名曰“全景天窗,通风透气,视野绝佳”。

拉车的骡子,正是与这辆破车绝配的灵魂伴侣。一匹同样上了年纪、眼神里透着看破红尘沧桑的老骡。它和大俞一样脾气火爆,对着车辕、车架子、甚至自己的缰绳,都时不时要啃上几口来泄愤,仿佛在说:“这破玩意儿,老子也受够了!”它的步伐永远带着一种“爱走不走,你奈我何”的慵懒和倔强,完美匹配了骡车“随时可能罢工”的气质。

整辆车唯一显得新点的地方,是车尾挂着的那个喂骡子的破木桶——那是上个月刚被老骡一脚踹烂了旧桶后换上的新家伙。

总而言之,大俞和他的骡车,是朔戟城西一道移动的风景线。它用自身每一个零件的呻吟和抗议,生动诠释着什么叫“破家值万贯”,还有“生命在于折腾”。每当它“咯噔哗啦”地驶过,人们总会露出会心或牙酸的笑容:瞧,大俞和他的老伙计,又出来跟命运较劲了!

这不,骡车又发起脾气,因为一个轮子陷进了泥坑。赵猛二话不说,上前帮着推车,使了把子力气,车轮“咕噜”一声滚了出来。

“谢了兄弟!”大俞抹了把汗,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赵猛的肩膀,力道不轻。

“小事。”赵猛喘了口气,看着车上堆得高高的、用油布盖着的货物,“大哥这趟拉的啥?看着分量不轻啊。”

“嗨!还能是啥!皮子!霍记的皮子!”大俞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他娘的,这破路!去年冬天才叫遭罪呢!姚家那帮孙子,非让老子走寒鸦岭那条鬼见愁的山道!冰天雪地啊!车轴都快压断了!拉的根本不是皮子!死沉死沉的,压得牲口直打响鼻!老子一看那车辙印,深得能养鱼!倒像是他娘的……”他猛地刹住话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凑近赵猛,压低了粗嗓门,“……像是铁疙瘩!要么就是石头!反正绝不是正经皮货!”

“寒鸦岭?”赵猛心中一动,“那条路可不好走。给谁运的?”

“还能有谁!姚家呗!他们家在那边有……呃……”大俞似乎意识到说多了,烦躁地挥挥手,“反正不是啥好差事!给的脚钱还不够老子修车轴的!后来听说押运的管事是褚阿大那个倒霉催的,那阵子他管这些‘偏门’的活儿。那小子,也是个不顶用的,路上就知道灌马尿!”大俞对褚阿大同样没什么好印象,语气里满是嫌弃。

寒鸦岭!沉重的货物!褚阿大经手!赵猛默默记下这些关键词。他顺着大俞的话头,又抱怨了几句货主心黑,路难走,便告辞离开。大俞的抱怨像一块块拼图,正把褚阿大和某个沉重、隐秘的运输路线联系起来。

但是最终在无意中的无意,缘分中的缘分,让踏破铁鞋的赵猛遂了心意。

霍记皮货行那高大仓库投下的巨大阴影,在正午时分,终于被逼退了一角。就在这仓库后墙与另一排低矮土坯房之间,挤出了一条狭窄的、终年不见阳光的“后巷”。巷子本身阴暗潮湿,地面是永远晒不干的泥泞,混杂着丢弃的菜叶、碎骨和说不清的污物,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顽固的霉腐气。

然而,就在这阴暗巷子的尽头,有那么一小段背风的墙根,却奇迹般地沐浴在正午直射的、毫无遮挡的“阳光”之下。这截墙皮剥落得厉害,裸露出粗糙的黄土,但此刻,它被金灿灿的光线烘烤着,成了这片阴冷角落里一块珍贵的“宝地”。

阳光,在这里是实实在在的温暖,是免费的恩赐。

此刻,这方寸之地上,便歪斜着几个身影。他们大多是附近货栈里最底层的苦力或像瘸腿韦三那样失了生计的人。穿着打满补丁、辨不出原色的破旧棉袄或夹袄,有的干脆裹着脏污的毡毯。他们紧贴着粗糙的土墙,将自己尽可能地摊开在那片有限的、却无比珍贵的金色光斑里。

姿势是慵懒而满足的。有人佝偻着背,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花白的胡须在阳光下变得近乎透明;有人双手揣在破袖筒里,眯缝着眼睛,黝黑粗糙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宁静,任由阳光熨帖着每一寸疲惫的骨头和冻僵的关节;还有人脱下了露出脚趾的破鞋,将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脚板直接伸进光里,脚趾头无意识地微微蜷动着,享受着难得的、直达心底的暖意。

没有人说话。只有偶尔一两声满足的叹息,或者轻微的鼾声。阳光像一层暖融融、毛茸茸的金粉,覆盖在他们身上,暂时驱散了后巷的阴冷,也仿佛短暂地蒸发了生活的沉重。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显得格外清晰。这一刻,贫穷和困顿依然刻印在他们褴褛的衣衫和沧桑的面容上,但阳光慷慨地涂抹了一层暖色,让这墙角一隅,成了苦难生活中一个微小却真实的、散发着暖意的避风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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