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九，灯市的尾声，街上依旧人流如织。石头抱着黑猫，踮着脚尖看路边摊子上那些造型各异的花灯，看得入神。忽然，身后人群一阵拥挤，他脚下一个不稳，被撞得向前扑倒，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冰冷的石板地上。手肘和膝盖传来一阵刺痛，怀里的猫也受惊“喵”地一声跳开。然而，这孩子第一反应不是查看自己的伤处，也不是寻找黑猫，而是带着明显的哭腔，在嘈杂的人声中惊慌地大喊了一声：“爹……！”
那时，欧阳简正俯身在一个卖糖画的老汉摊前，仔细端详着一条即将成型的糖龙。这声带着依赖和惊慌的“爹”穿透喧嚣，清晰地撞入他耳中，让他心头毫无预兆地猛地一缩，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紧紧攥了一下。他甚至来不及细想，双臂已经本能地拨开拥挤的人群，几步跨到孩子身边，一把将那个小小的、沾了尘土的身影从地上提了起来，仔细拍打他身上的灰，查看他有没有摔伤。那一刻，某种陌生的、柔软的东西在他心底悄然融化，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竟完全没有去纠正这个脱口而出的称呼。
牵着石头往回走的路上，孩子似乎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喊了什么，他偷偷抬起眼，怯生生地瞄着欧阳简的脸色，小手不安地蜷缩着。欧阳简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目光平视着前方熙攘的街道。走到一个卖冰糖葫芦的摊子前，他停下脚步，摸出几枚铜钱，买了一串最大、糖衣最厚的冰糖葫芦，递到石头手里，只淡淡说了两个字：“吃吧，甜。”
没有预料中的呵斥，没有刻意的纠正，只有这串红艳艳、亮晶晶的冰糖葫芦，和一个默许的态度。从那天起，“师傅”这个称呼，似乎只存在于正式授课、讲解经文或传授心法的时候；而在琐屑的日常中，在洒扫庭院、生火做饭、出门采买的每一个瞬间，他悄然变成了石头的“爹”。
这声“爹”一旦叫出口，便如同春水破冰，许多东西都随之悄然改变。
二月初，一个雪夜，寒气刺骨。石头脚上生的冻疮痒得厉害，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偷偷地、小心翼翼地将一双冰凉的小脚丫，一点点塞进了旁边欧阳简的怀里。老人被那突如其来的寒意冰得浑身一激灵，打了个哆嗦，却并没有推开。他反而用手将那双冻得发红、有些肿胀的小脚按在自己温热的腹部，另一只手则覆在孩子的脚背上，一股温和而绵长的内息，如同冬日里的暖流，缓缓渡入，温养着那几乎冻僵的血脉。黑猫也轻盈地跳上炕，在两人脚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盘卧下来，毛茸茸的尾巴无意识地扫过石头的脚心。孩子觉得痒极了，忍不住想笑，身体微微扭动，却又怕打扰了这难得的温暖，强行忍着。欧阳简闭着眼睛，低声说：“别笑，龙蛰伏的时候，最要紧的是静。”脚底渐渐回暖，那股难耐的痒意也被暖意驱散，石头终于沉沉睡去，梦里含糊地嘟囔着：“爹的肚子……比火盆还暖和……”
上元灯节，街上花灯如昼，人声鼎沸。石头看着那插满草棍、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走不动道，嚷着要“那串最大的”。欧阳简掏出铜钱，却没有立刻递过去。他举着那串买下的冰糖葫芦，指向被灯火映照得有些黯淡的夜空，声音平和：“看那边，那颗最亮的，是紫微星。它旁边那几颗连起来的，是太微垣。”寒冷的夜风吹过，冰糖葫芦上脆硬的糖霜被吹落些许，粘在了欧阳简花白的胡须上。石头看见了，踮起脚尖，伸出小手想去帮他抹掉，结果越抹，糖屑黏得范围越大。欧阳简看着孩子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一声轻咳，他将糖葫芦递回孩子手里，说道：“先把这颗吃完。然后，再去认一遍我刚才指给你的星星，若能准确指出三颗，明天多给你买一颗糖葫芦。”那一夜，石头在漫天华彩与星辰间，努力辨认，最终准确地指出了五颗星星。他得到了第二天额外的两颗糖葫芦，甜味蔓延，连眼睛里都像是盛满了蜜糖。
邻里间有顽童。几个半大的孩子聚在巷口，看见石头抱着猫出来，便嬉笑着起哄，说他“没爹没娘，只有一个不会笑的老怪物”。石头一听，眼睛立刻就红了，像头被激怒的小豹子，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就和那群孩子扭打在一起。他年纪小，对方人多，很快就被打得鼻青脸肿，但他始终死死蜷着身子，把怀里的黑猫护得严严实实。欧阳简闻声从院里出来，他没有先问是谁先动的手，也没有斥责那些顽童，而是快步上前，蹲下身，仔细检查石头的手臂和指骨，确认没有伤到骨头。然后，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那群有些心虚的孩子。他的眼神很淡，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青色，像是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喜怒，却让那几个孩子瞬间噤了声，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随即一哄而散。欧阳简这才重新低下头，用干净的布帕轻轻擦拭石头脸上的鼻血和灰尘，语气寻常地说道：“下次再跟人动手，记住，先护住自己的头，然后再护猫。”石头抽噎着，委屈地告状：“他们……他们说爹是怪物……”欧阳简脸上竟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摸了摸他的头。
一次，欧阳简不慎染了风寒，夜里发起了高烧，意识模糊间，嘴里断断续续说着些含糊不清的呓语，而他的手，却一直紧紧攥着一块东西，那是他前几日闲着没事，用槐树木头给石头刻的一个小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刻了个“石”字。石头吓坏了，却不敢哭出声。他守在炕边，把煎好的汤药小心地吹到温热，然后用小勺子，一勺一勺，耐心地喂进老人嘴里。夜里，他觉得老头脚冷，又偷偷把那只黑猫抱过来，塞进欧阳简脚头的被窝里，指望用猫儿的体温给他暖脚。后半夜，欧阳简高热稍退，悠悠醒转，只觉得额头上压着什么。微微转头，便看见石头趴在炕沿睡着了，小小的脑袋就枕在他的手边，呼吸均匀。而脚那头，黑猫团成一团，睡得正香。他伸出另一只没有被打扰的手，轻轻将孩子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拨开，声音因为生病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爹没事。龙也要冬眠的，等它睡醒了，再带你到屋顶上数星星。”
甚至在那本记录着京城暗流、权钱交易的“龙喉簿”里，也悄然混入了一丝不合时宜的温情。每晚，当欧阳简将那些关乎时局、关乎阴谋的暗账一一录毕，总会在那一页的右下角，添上一行与前面内容格格不入的小字：
“今日石头数星，认得五颗，奖励糖葫芦两颗。黑猫体重似有增加，约一斤。”
这行字的笔迹，比起前面记录阴谋的冷硬小楷，似乎要柔和些许，微微上扬。像是一条冰冷龙喉末端，意外生出的一段带着温度的、小小的尾巴。＂
这帝京，是深不可测的龙潭虎穴；那朝堂上下涌动的，是杀机四伏的暗流权谋。而石头，这个曾经在雪夜里奄奄一息的孩子，如今却像一根小小的、却异常坚韧的锚，牢牢地拴在了欧阳简这艘在风浪中漂泊了太久的老船上。因为这根锚的存在，他不再仅仅是随波逐流的一叶扁舟。
每当深夜，远处传来三更鼓响，身边熟睡的孩子在梦中无意识地咂咂嘴，含糊地唤一声“爹”，那声音比任何报时的更鼓都更精准，总能将老人从那些错综复杂的阴谋算计、冰冷无情的局势推演中，一下子拉回到这间有着药香、有着猫叫、有着孩子平稳呼吸声的、充满烟火气的小屋里。
没有歃血为盟的豪壮誓言，没有感天动地的悲情宣告。有的，只是一串冰糖葫芦带来的简单甜味，一口井水浸润喉咙的清凉，一次不问对错只为护短的无声支持，一夜病中角色颠倒的悉心照料……
这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日夜夜，一点点拼凑起来，最终汇聚成一句无声却重逾千斤的誓言：
“这帝都再冰冷，权谋再凶险，
终究有了一个会真心实意喊我‘爹’的人，
和一只挑食、嫌弃落苏太滑的黑猫，
陪着我等待惊蛰的春雷，
陪着我在屋顶辨认星辰，
陪着我……
将这座看似深不可测、危机四伏的龙潭，
一口一口，
耐心地，喝成一碗可以暖到心底的寻常热汤。”